第十一章(第2/3页)


到了下午,本家的那些做媳妇的和村里的三四个中年妇女陆陆续续洗萝卜,刮土豆,烧锅煮肉。这些女人们或许是牵着自己的小儿小女,一进院,孩子们就集体嬉闹开来,他们没有悲伤,村里任何人家过红白事都是他们最开心的日子,坐在草蒲团上的石头是他们的领袖,指挥着干这干那,然后拿了油彩笔就在他们的脸上、肚皮上或开档裤露在外边的屁股上画上图案。或许,来的人是要挑一对空桶,这些木桶就在厨房门外摆成一溜,要盛剩饭剩菜,淘米刷锅的潜水,拿回去喂猪。男人们各有各的任务,都是口叼着纸烟,耳朵后还夹着一根纸烟,女人们就把从大锅捞出的整块肉剔骨,剔出的骨头让孩子们拿着去吃,骨头上故意留许多瘦肉,闻见肉香而跑来的三条四条狗就在院门口汪汪,一不留神窜进来叼走了孩子手里的骨头跑去。孩子在呜呜哭,更多的孩子在笑,他们绊搭着大人们的工作,晨堂在发火了,骂道:“都往出走,没见大人都忙得鬼吹火吗?”子路把西夏叫到一边,说:“你去坐在那里剔骨头吧,你坐在那里了,她们就不好意思偷吃和给孩子吃。”西夏说:“你真是小气,那能吃了多少?”子路说:“这些婆娘都是些饿狼哩。”西夏不去,子路就给娘说了,娘把煮熟的肉交给庆来的娘,让她专门切成长条或方块,放到菊娃的厦屋里去。子路又来对西夏说:“那些骨头还没剔完,都把肉剔不净,你还是把孩子们都带到前院去吧。”西夏伸个小拇指嘲笑了子路,却也一阵吃喝,和孩子们去了牛坤家门前的土场子上。
西夏故意在土场上多呆了一会儿,天就慢慢地黑下来,有两个小儿终经不住肉香的诱惑,又往院里走,却在巷道里大叫:“龟子来了!龟子来了!”接着便有人骂:“什么龟子来了,记着,是响器班的乐人!”小儿就又叫:“吃药的人来了!”叭叭两声响,小儿多半是被打哭了,呜呜地,一边跑一边骂你妈,肏你妈!”巷道里一骂人,这边的孩子也骂肏你妈,别的孩子以为骂自己,就也骂,立即相互撕打开来。西夏唬这个,训那个,好不容易平息了争斗,一阵咿咿呀呀的声音传来,先还以为迷胡叔在什么地方又唱了,侧耳听听,不是唱,是哭,娘也紧紧张张跑了来,说:“西夏,你快去村口接人,你几个本家的姐姐妹子来了!”她手里拿着一个白孝帽,戴在西夏头上。西夏去了村口,来正的媳妇也去接人,四个女孝子,头上都戴了白孝帽,还穿着白衫子,提着献祭笼,打着金山银山一类的冥器,一边起起伏伏唱歌一样地哭,一边间歇了吃喝儿子女儿们走好,不要乱跑。来正的媳妇拉过献祭笼,说:“你们来得倒早!”一个说:“不早,我们商量了在镇东路口等着都到齐了一块来,雪花娃娃小,走不利爽,还真怕来迟了,让人笑话!”就问西夏是谁?来正媳妇说了,又介绍年纪大的是竹叶姐,是三伯的女儿,立春是劳斗伯的大女儿,雪花是劳斗伯的小女儿,麦花是晨堂的妹子。众姊妹就拉了西夏的手,说了一番亲近的话,又把小儿小女拉到身边让叫妗子,说:“好好学习,学好了上大学,像你舅你妗子一样有本事!”一伙人往家去,刚进巷口,四个孝女就又咿咿呀呀哭起来。
到了家,院子里的人已经很多了,樱桃树下摆上了两台木桌,一桌上放着钹、锣、鼓、板和唢呐,一桌上放着长长短短的赤铜号角,桌前各坐了一拨人。帮忙的女人们显得忙碌,出出进进安置桌椅,收拾碗筷,张罗着要吃晚饭呀。晨堂的媳妇是蹲在院门口剥葱的,小女儿嚷道着吃奶,她就乍拉着手,让孩子从怀里掏出一咕涌软肉,自个儿去吮,那奶倒比孩子的脑袋大。一人就说:“顺女顺女,你就当着这么多人敞了怀?!”顺女说:“老婆娘了,我怕啥的!”那人说:“真个没结婚时是金奶,结了婚是银奶,生了娃娃就成了猪奶了!”满院子哄笑。顺女就扑起来,将剥葱的手偏在那人眼皮上抓,葱味就辣得眼里流泪水,说:“让你看么,你老婆又不是没长……”却不说了,急过去对娘耳语:“疯子迷胡来了!”西夏说:“他来了好,响器班不是要吹打吗,让他唱‘黑山白云湫……’”娘瞪了她一眼,对顺女说:“来了就让吃饭。”门口咚的一声,迷胡叔把背着的一件什么东西沉重地靠放在门框处,站起来大声说:“我也来给我四哥热闹热闹啊!”手里拿着胡琴。来正说:“我以为你拿什么重礼了,背一块石头!你真是力气没处使了,白日怎不来劈柴挑水呢?!”迷胡叔说:“你去瞅一瞅,那是石头吗,是碑子,清朝的禁山碑子!栓子打尿窖子挖出来的,我背回来了明日栽到太阳坡呀!”西夏第一个过去,说:“真还是个碑子!”但众人都没兴趣去看,说:“迷胡叔护林负责,该表扬表扬!可你今夜却擅离职守了么!”迷胡叔说:“我不是要给我四哥热闹呀吗?”来正说:“你不是来给你四哥热闹的,你是来混饭的!”迷胡叔说:“我不吃,我几天都不吃了,顺善把我粮食都偷完了,我拿啥吃的?我喝水呀!”院子里又是一片笑。西夏却拿了火柴,照着看那碑子,碑子高有二尺,宽不足一尺,清道光三十年立,上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