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五章(第4/12页)

八月到九月,空军出动,军队出动,青年们出动;市民们不绝地向内地流亡。在中国展开了空前的局面。南京街道上通过着兵士,通过着车辆,通过着流徙的队伍,通过着青年们。政府被主张投降的汉奸们所包围,抗战底领导者以顽强的力量克服这个包围;流徙的人们,出动的人们,普遍全国的新异的兴奋和坚强的意志支持着政府底领导者冲出了这个包围。从现在起,这个民族走上了英勇的、光明的道路--八月二十一日,王定和来南京。二十二日,蒋少祖夫妇来南京。大家准备去汉口。但汪卓伦安静,淡漠,从未想到他有重新缔造生活的可能。他每天经过激动的街道,每天遇到向内地出发的熟人们,每天被蒋淑珍们苦苦地劝慰,但不想动:不觉得在他周围进行着的一切对他有意义;更没有想到他有被这个激动卷去的可能。他觉得现在有两个绝对对立的世界存在着。一个是他周围的一节,一个就是他自己。他是冷淡、轻蔑、虚无,站在激动的海洋中。

但八月二十一日,他奉到命令,调他代理某艘鱼雷舰底舰长,并且限三天以内到任,出发。他即刻上了辞呈。他底这个举措被斥为怯弱与临阵脱逃,没有被允许。但他并不以怯弱与临陈脱逃为羞,相反的,他觉得高兴。他很简单地觉得被这个世界如此斥责,就是证明了,他对蒋淑华的坚强的爱情--觉得高兴。晚上他经过激动的街道--炎热的街上挤满了人,在听播音机--回到家里。

他走进门,通过院落,轻轻地叹息着,解开了上衣,他发现房里有人在走动,在他走近房门时,蒋淑珍兴奋地跑了出来。

“我们等你多久!”她说,眼睛发光。但看见了汪卓伦底悲哀的微笑,她就沉默了。

王定和坐在椅子里,严肃地看着他。他向王定和点了头,把上衣摔到床上去。然后坐下来。

王定和和蒋淑珍沉默着,看着他,要求着他底声音或动作--他觉得是如此。但他很冷静,表明一切在他都不可能,并且坚决,地相信,他们应该顺从他。

“你,还是不决定吗?”王定和以颤抖的低声问,欠着上身,烧着烟。“或者你决定,在危急的时候一定离开?”他问。“我没有决定。”汪卓伦低声回答;涣散,无兴趣,不愿谈话。

“我今天早晨到南京,决定后天送淑媛到汉口去。我在上海的东西,是完全丢了,所以我自己也要到汉口去。--我全都光了。”王定和吸烟,冷静地说,但面颊突然强烈地颤抖。汪卓伦叹息,看着他。

“这是清清楚楚的了。不止我们一两个人,我服从政府。”王定和说。“你们部里有新的消息吗?你不可以辞职,和我们一道去吗?牧生、蒲生,都准备走的,部里遣散--我们总可以另外想法子,你也来帮忙。”王定和说,看着他。“我们是军事机关。”汪卓伦回答。

“卓伦,这样固执!张心如不也是海军部的!”蒋淑珍焦躁地说。

汪卓伦闭紧着嘴唇。

“逃到后方去?”他突然用怪异的声调。

“逃难啊,卓伦!”蒋淑珍说。

“是的,避难--”他说,停顿,凝视着地板。“但是,有的人是可以避难的,有的人却避不了难。我不想离开--”他说。他底意思是说,他喜欢灾难:因为在他底身上,再不能有更重的灾难了。同时他想到他辞职的事,想:假若批准的话,他到哪里去呢。在辞职的当时,他是并未想到他要到哪里去的;他很觉得,对这个世界,他底责任是冷漠地站在旁边。“那幺,现在可以想想,我究竟应该怎样?但是因为我不希望一切东西,我留在南京。”他想。

“我留在南京。”他说。

“部里不许幺?”

“部里是没有能力不许我的。要走,我还是可以走,但是我不走。”他停顿,以发亮的眼睛凝视着蒋淑珍。“--你们是应该走的,因为你们有家庭儿女,你们要过活。还有一些人是可以走的,因为他们根本是投机取巧,苟且偷生的东西,他们没有价值!”他说,露出激烈的嫉恨的微笑。“你们走了,他们走了,那幺,留下这座南京城给我!不走的人要保卫这座南京城的!在南京,有我们底祖坟,几百代人生活下来的南京城!假若政府不能保卫南京城,就对不住祖先!假若是临阵脱逃,投机取巧的东西,就没有资格再在南京,将来也没有资格回到南京!他们底儿女要替他们羞耻!--我在街上走,我就替他们羞耻!”他说,激烈而流汗,站起来向着窗外。

“我说了些什幺?是的,是这样说!”他想,“我什幺都不需要!我服从命令!”

蒋淑珍觉得他在骂她,不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