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五章(第2/12页)

“在人世,已经不能分辨真与假!”她说,嘴边也有凄凉的笑纹。

“淑华--”汪卓伦明白了她底意思。

“淑华,我汪卓伦用我底良心说--我是冷的!我已经冷了!”他改变了声调,流泪了,觉得自己是说了最可怕的话。

“是的,我对人间已经冰冷!我自己很明白。”

蒋淑华凄凉地笑着看着他。突然笑容消失,露出了恐惧和怜悯相混合的严肃的表情。她用被单替汪卓伦揩眼泪,把小孩交给汪卓伦,然后垂下头去。

汪卓伦抱小孩走出来,脸上又有了冷酷的表情。“为什幺我要说呢?--欺骗不是更好吗?但是我有责任,有义务!”他想。

下午雷雨。蒋淑华昏沉地躺着。汪卓伦坐在床边的椅子里,手里抓着一本书,看着窗外的雷雨。他站起来,到前房去关窗户,然后去厨房看药。走回来的时候光线阴暗,雷雨猛烈,他脸上异常的激动。他坐下来看着昏沉的蒋淑华,然后通过窗户望着天空。

光线如黄昏。阴沉,然而激动。雷雨发出喊叫般的声音扑击了过来。闪电破裂重云,暴雷在低空滚过。窗外,蒋淑华所种植的洋槐树在风暴中摇曳,带着水滴击打着窗玻璃。人类的声音完全绝灭了。

汪卓伦感到自己是在海洋中。海洋阴沉而激怒,他底孤独的破船在作着绝望的飘流。雷雨使他遗忘了现实生活底一切困苦,悲壮和勇敢的情绪在他胸中抬头了。他含着悲哀的、激动的笑容看着窗外。小孩在床边啼哭,他抱起小孩来,抱在胸前,站在房的中央。

“在这个破船中间,我和她,我们要飘流到哪里去呢?”他想,严肃地看着天空。

“但是,我记得--”他想,望向雷雨深处,记起了在他和蒋淑华初次谈话的时候,也是下着雷雨。蒋淑华坐在桌前,玩弄着一朵白兰花,向他说,她喜欢乡村。他记得,听见这句话,那种强大的,几乎是不可信任的幸福在他心里颤动着,特别因为窗外是雷雨。他并且想起淋得透湿的蒋纯祖跑到窗前来,摇动槐树--也是这样的槐树。“是的,我完全记得--从那时候起,我们开始了飘流,我要做一个女人的底最好的丈夫!但是我底飘流,我们底新的生命,我们底孩子,我们底一切,我们疲倦了,受尽了讥嘲,互相不理解!而现在她倒下了!我们要飘流到哪里去呢?谁替这个新的生命负责?把他交给谁呢?我是得到了我所应该得到的,我已经满足了,已经疲倦了,但是他呢?那幺我要活下去!把这个破船渡到岸边--是的,他和她--我们!”他眼里有了泪水。他强烈地皱眉,吻了小孩。在他低头向小孩时,他觉得他底周围在摇荡--他底船在激怒的波涛中摇荡着。

蒋淑华发出了短促的、可怕的声音。他跑到床前,放下了小孩。

“淑华!淑华!”他痛苦地叫。

蒋淑华睁开眼睛,同时小孩啼哭。

“我去了!我要去--卓伦--我,”她用短促的、可怕的声音说。

汪卓伦跪下来。他觉得他底周围已经静止,不再摇荡了。

蒋淑华看着他,指窗外,然后指小孩。汪卓伦明白她底意思,尖锐的痛苦使他昏迷。

这对夫妇,他们没有力量分离。就在上午,他们还生活在他们底生活所造成的感情里面,那互相不满足,互相攻击,防御;他们是诚实得可惊,这种感情好像幽谷。但夜晚,蒋淑华病危,他们抱在一起,用他们所有的力量表白他们不能分离。假若他们还能哭,他们便哭,假若他们还能说话,他们便说话。深夜里,汪卓伦觉得一切都错了;觉得他不该失去理智,不该表白,肯定那个可怕的东西。觉得不该使蒋淑华肯定一切已经无可挽回。他重新沉默,企图用最后的理智表露出一种信仰来。然后他觉得,因为他底错失,一切都迟了。何当蒋淑华死亡下去,又挣扎起来,重新要求表白时,他就跪在床前,悲痛地答覆了一切,在内心底交战里产生了正视死亡的勇气。

姑妈和蒋家姊妹们来到汪卓伦家。她们最先坐在后房,然后退到前房,揩着眼泪,沉默着。她们无事做,同时觉得应该有事做;她们全心地替汪卓伦痛苦。这是一个很可怕的夜。当蒋淑华重新扰动,说话的时候,她们全体都来到后房。灯光明亮,汪卓伦跪在床前。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汪卓伦以单调的、孤独的声音喃喃地说。

蒋淑华,靠在枕头上,做着痛苦的手势。她好久不能表达清楚。她指前房,指姨姐们,然后她寂静。在寂静中,汪卓伦颤抖着。

“我对你--有罪。”蒋淑华衰弱地说。

“为什幺想这些呢!我甘心,我觉得顶好,我幸福。相信我。要安静。”汪卓伦以单调的、孤独的声音说。“我这样说不是承认了吗?”汪卓伦恐怖地想。“没有这回事,没有,淑华!”他大声说,喉里有泪水。他底声音证明:他承认了那个可怕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