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圣林(第4/6页)

扫雷兵说道,把眼睛闭得紧紧的,这是对这个比喻的讽刺。“日本是亚洲的一部分,我说,可他们还不是在马来西亚虐待我们锡克人。但是我哥哥不管这些。他说英国人现在正把闹独立的锡克人吊死。”

她转过身,两只手抱在胸前。这个世上的宿敌们。这个世上的宿敌们。她走进阳光下的黑暗,走进别墅里的那个房间,她在英国病人身边坐下。

夜晚,当她把他的头发散开,他又变成一个新的星座,枕头上是成千上万条赤道线,她和他拥抱时、睡觉翻身时,都能感觉到他头发的波浪。她怀里抱着一个印度女神,抱着小麦和绸带。他压在她身上时,头发倾泻而下。她可以把发丝绕在自己的手腕上。他翻身的时候,她会睁大眼睛看他头发上的静电,在帐篷的黑暗中一闪一闪。

他走路时总有参照物,站在墙边,看到抬高的阳台树蓠。他的眼睛扫描身体的外围。他看着汉娜的时候,看到的是她瘦削的脸颊和她背后的风景。就像他看朱顶雀弧形的身影,是把它放在它从地面起飞后所经过的那段空间里。来到意大利,他的眼睛试图看到一切,除了任何临时的以及属于人的东西。

有一样东西是他永远不会考虑的,就是他自己。他不会看曙光里他的影子、伸出去抓椅背的他的手臂、窗玻璃映出的他的身影,还有别人眼中的他。打仗的这些年里,他明白了唯一安全的东西是他自己。

他和英国病人在一起,一待就是几个小时,英国病人让他想起他在英国看到的一棵冷杉树,有一根枯枝,被岁月压弯了腰,架在充当支架的另一棵树上。冷杉立在萨福克勋爵的花园里,在悬崖边上,像个哨兵般俯瞰着布里斯托海峡。他觉得,尽管颤颤巍巍的,但这棵冷杉的体内藏着一个贵族,记忆的力量如病患之上的彩虹。

他自己没有镜子。他把包头巾挂在花园里,眼睛四下看着树上的苔藓。但是他注意到汉娜的头发上有明显被剪刀剪过的痕迹。当他把脸贴着她的身体,锁骨的地方,骨头让她的皮肤发亮,她的呼吸是他熟悉的。但是如果她问他,她的眼睛是什么颜色的,尽管他已经那么喜欢她,她觉得他还是答不出来的。他会笑,然后猜,但是,如果黑眼睛的她闭上眼睛然后告诉他,她的眼睛是绿色的,他也会信的。他可能非常仔细地看着一个人的眼睛,却不会看到那眼睛的颜色,就像已经进入他喉咙或者胃里的食物,只剩下内容,食物的味道或者食物具体是什么东西就不知道了。

如果有人说话,他会看着说话人的嘴,而不是眼睛和它的颜色,他觉得眼睛的颜色总会随着室内光线的改变而改变,一天不同的时间会有不同的颜色。从嘴巴可以看出说话人是缺乏自信,还是沾沾自喜,甚至准确的性格特征。对他来说,嘴是人脸上最复杂的部分。眼睛传递的东西,他永远没法确定。但是他可以读懂嘴巴如何陷入冷漠,如何透露温柔。眼睛常常容易被误读,仅仅是因为它对一缕阳光的反应。

他把一切归拢起来,成为变化中的一个和谐体。他眼中的她处在不同的时间和地点,她的声音和本性随之改变,甚至她的美,就像大海中的救生船,总是海的力量左右着船的命运。

他们习惯随着日出起身,晚饭则总是就着最后一抹余晖。整个晚上只有英国病人身边会点一支蜡烛,在黑暗中扑闪,如果卡拉瓦乔搞到一点油的话,也可能点一盏半满的油灯。但是走廊和其他的房间都是一片漆黑,他们仿佛身处地下城堡。他们习惯了在黑暗中走路,伸着两只手,指尖轻触身边的墙壁。

“没有光,没有颜色。”这句歌汉娜总会一遍又一遍地唱给自己听。基普有个让人紧张的习惯:一只手扶着栏杆的中间部分,然后纵身跳下楼梯。后来他被制止了。汉娜想象他的腿跃过半空,正中刚进屋的卡拉瓦乔的肚子。

一个小时前她吹灭英国病人房间里的蜡烛。她脱下网球鞋,连衣裙的领子敞开着,夏天还是很热,袖子也松开了,高高地卷在胳膊上。有种甜美的凌乱。

底楼除了一间厨房、一间藏书室和一个废弃的小教堂之外,还有一个玻璃围起来的室内天井。四面玻璃墙,穿过一道玻璃门走进天井,里面有一口盖着盖子的水井,花架上死去的植物,肯定在这个温室里蓬勃生长过。这个室内天井越来越让她想起一本打开的书,书里压着干花,经过的时候可以看一眼,但是从来没有进去过。

凌晨两点。

两人各自从不同的门进入别墅,汉娜走的是小教堂那条路,三十六级石阶,他是从北面的天井。他走进屋子的时候,拿掉了手表,轻轻放进一个半人高的壁龛里,那里放着一个小小的圣人像,这个别墅医院的守护神。她就不会看到磷光。他已经脱了鞋子,只穿着裤子。绑在手臂上的灯关了。他什么也没拿,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儿,一个瘦瘦的男孩子,黑色的包头巾,钢镯子松松地戴在手腕上,贴着皮肤。他靠在大厅的角落里,像一根长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