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第3/12页)

“正如你所说。反观日本,几乎没有在官方主导下编纂的辞典,”松本老师剩下一半荞麦面,搁下筷子,“日本近代辞典的滥觞是大槻文彦的《言海》。但就连这部辞典,政府也没有拨出一分一厘。大槻先生倾尽一生独自编纂,最后自费出版。如今,国语辞典也不由公共团体出资,而是各家出版社自行编纂。”

难道老师的意思是,不管三七二十一,试着申请政府的补助金吗?马缔略带迟疑地说:

“因为政府和行政机关对于文化的敏感度比较迟钝吧。”

“我年轻那会儿也想过,如果资金能充裕一点儿就好了,”老师在桌上交错着双手,“然而,如今却觉得这样反而值得庆幸。”

“此话怎讲?”

“一旦政府投入资金,就很可能干涉内容。再者,因为关系到国家的威信,语言文字便可能沦为巩固权威和统治的道具,而非传达鲜活心情的手段了。词汇和承载词汇的辞典,常常处于个人与权力、内心自由和国家统治的危险夹缝中。”

一直以来,马缔忘我地投入到编纂工作中,从来没有考虑过辞典本身所拥有的政治影响力。

松本老师静静地说:

“所以,就算资金匮乏,也不依靠国家出资,而是由出版社、由作为个人的我和你,孜孜不倦地编纂辞典。我们应该为这样的现状感到自豪。我花在编纂辞典上的岁月,已经无法用‘半辈子’一词衡量,现在更是重新认识到了这点。”

“老师……”

“词汇,以及孕育词汇的心灵,和权威和权力无关,应该是自由的,也必须是自由的。我们要为所有希望自由航行于词汇这片大海的人,打造一艘船——这便是辞典《大渡海》。为了这个目标,我们继续奋斗下去吧!”

松本老师淡然地说着,但他话语中蕴含的热情,却仿佛波涛一般拍打在马缔的胸口。

吃完饭走到大路上,马缔硬把老师和手提包摁进了出租车。哪能让食欲不振的老师乘电车回家呢?然后,把出版社派发的稀有物品——出租车券塞到过意不去的老师手中。

“那就此告辞了,老师。下次也请多多指教。”

隔着车窗,松本老师满脸歉意地低头致意。目送出租车离开后,马缔返回了编辑部。面对《大渡海》的编纂工作,他心中又重新涌起了斗志和动力。

和松本老师交谈后,过了三天。

那天晴空万里,即便身在窗户几乎都被书架挡住的编辑部,也感到神清气爽。

马缔和往常一样,大清早就坐在办公桌前开始了工作,荒木突然跑了进来。

“马缔,大事不妙!”

荒木的手里抓着一大张纸——正是目前编辑部众人正在着手检查的四校稿。

看到荒木大惊失色的模样,马缔腾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而荒木不等马缔站稳便把纸摊开在桌子上。

“快看这里!”荒木指着以“ち”开头的词条那页,“漏掉了‘血潮’!”

“什么?!”

马缔用手指推了推滑落的眼镜,仔细查看校样。词条按照读音顺序排列,“致死遗传子”“千入”“知识”……如荒木所说,唯独不见“血潮”的踪影[28]。

“这的确是让人鲜血凝固的严重事态。”

“马缔,现在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啊!”

马缔一本正经地描述感想,却被荒木当作玩笑而受到责备。马缔感到自己脸上血色尽失,但还是重振精神,思考起善后对策。

“这已经是四校了,必须调整行数,无论如何也要把‘血潮’这个词条放进去。”

荒木苦着一张脸点了点头。

“也只能这么办了。但问题是,这都已经到四校了,为什么没人注意到呢?”

“我们应该彻底检查一遍。把所有人都动员起来,包括兼职学生,从头开始梳理四校。”

一想到这会浪费大量时间,马缔便感到一阵眩晕,但也可能存在其他疏漏,总比没发现好。马缔进一步提议:

“我觉得有必要查明为什么会漏掉‘血潮’的原因。”

或许是感到了紧张的气氛,岸边、佐佐木以及来上班的兼职学生都聚集到了马缔的桌边。

“佐佐木女士,请检查一下词例收集卡。”

遵照马缔的指示,佐佐木立即向资料室保管卡片的书架跑去。

“马缔主任,确实有‘血潮’的卡片,”片刻之后,佐佐木回到办公室,把“血潮”的相关资料递给马缔,“你看,这个词标有采用的符号,文稿内容也是主任写的。”

明明写好了稿子,不知为何却在发稿的时候漏掉了。佐佐木拿来的一校到三校的稿子上,“血潮”突然就不见了踪影。

马缔刷地站了起来。

“各位,非常抱歉,出现了紧急情况!请暂停手上的工作,全体动员起来核对四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