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宝宝百日宴设在离家不远的一家本帮菜馆。大包厢摆了两桌,女方一桌,男方一桌。深秋时节,气候是最好的,宝宝穿上新买的羊毛套衫,下面是小牛仔裤,人撑起来不少,倒有些样子了。被众人轮着抱来抱去,脸颊上香了一记又一记。苏望娣见了便道“小毛头面孔不好亲的,有细菌的”,也不管对方是谁,纸巾递过去,关照“揩干,轻一点”,再抹上润肤油。葛玥父亲对女儿道:“你这个婆婆,是千载难逢的好啊。”话当着苏望娣说,客气和捧场占了大半。女儿住在婆家,自己这边照顾不到,看样子三代同堂的日子还要过下去。相比年初办喜事那阵,一样是客气,现在更多了三分讨好。葛父是老门槛,一眼便看出苏望娣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便愈发说些窝心话:“女儿是娇生惯养的,被我们宠得一点用没有。亏得亲家姆妈能干,大气,人也好相处。玥玥每趟回来,提到亲家姆妈,一口一个‘阿拉姆妈’,倒让我女人妒忌了,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一点不假。”苏望娣得意扬扬,嘴上还要谦虚:“我们是粗人,什么也不懂。亲家爸爸讲得我难为情。”葛父一锤定音的口气:“女儿交给你,我和她妈妈都放心。”苏望娣一手抱孙子,另一只手去揽葛玥的肩,也有些动情:“小葛也好的。儿子好不好都靠不住,儿媳好了,家里一大半希望就有了。亲家爸爸放心好了。”

席间,顾昕并不如何应酬,却瞧了个空,去敬葛玥舅舅的酒。舅舅封了个厚厚的大红包,顾昕过去客气一番,说不好意思,让舅舅破费了。舅舅是生意场上的人,“舅公呀,娘舅大过天,舅公就是天外天了,要给的。”瞥过顾昕神情,便猜他还有话要说。寒暄两句,果然顾昕道:“舅舅最近生意顺利吗?”舅舅回答“还好”。顾昕说下去:“舅舅要是想贷款,我这边有熟人。”舅舅一怔,有些意外,“哦。”

顾昕朝邻桌望去,见冯茜茜拿着酒杯,朝他让了让,应该是表示谢意。她前几日提了句“阿嫂舅舅不是开公司的嘛,帮我问问他”,他应允下来,说试试。她知道他会挑这个时机。平常也难得碰到的,又不好电话里问。她拜托他的事,他倒也上心。眼神里再加了三分感激。见他已转过身去,动作稍有些不协调。老婆丈母娘都在边上呢。愈是这样,便愈是露了形迹。本来亲戚间帮个忙,也说得过去。摆到台面上也没什么。他偏要瞒着家里人。她便也顺着他。连打报告换工作的事,也瞒着。“再待在那里,整日憋着,要生恶毛病的。”那晚,他这么对她说。又让她保密。她自是不会说。照他的意思,是想换个科室,谁知报告上去,领导大笔一挥,把他调到了北蔡镇政府。讲起来万紫园也属于北蔡镇辖区,因此上班并不远,开车不过一刻钟,又是去偏僻的角,上下班高峰都挨不上。也爽气。这回连叫屈都没由头,是自己作死。临离开前,顾昕去找那个刚评上副处的瘟生,那人负责浦东新区的绿化带,一个项目正在寻合作银行,顾昕把冯茜茜的名片拿过去。那人竟也同意了。同事一场,临走帮个忙,也讲得通。银行到处都是,挑这个不挑那个,一句话罢了。事成后,冯茜茜请那人吃了顿饭,那人动了心思,偷偷问顾昕:“这小姑娘有男朋友没?”顾昕再去问冯茜茜。冯茜茜回答“没有”。顾昕建议:“那不妨试试,这人一家子都是公务员,房子好几套。”冯茜茜摇头,“长得像猪猡——”顾昕笑,“人家帮了你,还骂人家”。冯茜茜道:“他帮阿哥,阿哥帮我,我心里只承阿哥的情。其他人不管。”顾昕听了不作声,心想这事做得有些过头,竟像存心找事了。倒也谈不上后悔,到这一步,做人行事竟是更无所谓了。上海话叫“横竖横拆牛棚(不管不顾)”。北蔡上班的事,家里人也没多说,怕添他的堵。连苏望娣也只是咕哝一句“早晓得再往南,索性镇上买套房子,还便宜些”。其实也好理解——往上走,憋着劲,咬牙切齿血脉偾张,样子难看;真往下溜时,倒轻巧了,不疾不徐。日子前面那条线,是自己画的,估算着差不多能到,锦上添花用的。真要差了十万八千里,便也释然了,管他娘。自己过自己的日子。说到底是句丧气话。

宝宝取名叫顾咏霖。葛父抱着去一个大师那里求的。说属相是只小狗,太大气的名字怕他撑不住,这样秀秀气气的倒好。百日宴上,葛父拿出一块玉牌给外孙,长两寸左右,上面刻只小狗,旁边是个烫金的“福”字。庙里开过光的。“福气就是运气。到我这岁数,就晓得什么都是假的,运气好才是真的好。”他笑着感慨。又把女儿女婿叫到一边,郑重地关照:“都有小的了,好好过日子。你们还年轻,有的是希望。”后面这句主要是对着顾昕。调去北蔡的事,老丈人其实是有些窝火的。年轻人沉不住气,不懂韬光养晦的道理。大丈夫能屈能伸,憋屈几年又如何。偏就这么莽撞。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新区政府门槛高得多,是大江大海,他偏要矮身往小泥潭里钻。而且还先斩后奏,一点余地不留。葛父瞥过女婿,恨恨地,原先还当他稳重,现在看来竟是装的。心里叹口气,也不好多说什么。都说小一辈是草莓族,外表光鲜硬朗,其实一戳就烂。不管真假,反正是打不得骂不得。女儿比起他,更像豆腐,里外都是软的。操不完的心。葛父到这步,更是看重那个“福”字。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放在一年前,谁能想到他会落至这般境地。陆家嘴、外滩,还有古北,统共四五套房子,一并被没收,那瞬真是血都要吐出来。钱财还在其次,半辈子积下的做人的志趣,也统统没了。像脊柱上那根筋,一股脑被抽去了。此后再挺胸收腹,终究是外人面前硬撑。上了年纪的人,倒也罢了。担心的是女儿。现在还多了个外孙。葛玥的祖父,从苏北到上海跑船,窝在船舱里抽烟,不通风,生生把肺熬到乌黑,得癌早早便没了,临死前抓住儿子的手,眼睛瞪得通红,憋出两个字——“摒牢”。葛玥父亲十几岁去农场,得过血吸虫病,九死一生,后来回到上海,炼钢厂烧了七八年大炉,一边干活一边读书,脑子里想的只是“摒牢”,一点点往上走,再艰难也要往上。上坡路难走,下坡路也难走。另一种苦,不提了。葛父只盼外孙能沾上那个“福”字,顺当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