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家宴之上鸦雀无声, 身后回廊下立着的三十几名婢女噤若寒蝉, 连头也不敢抬起。

仿佛嘉宁长公主不曾说过任何话,冗长的停顿之后,刘滟君的心中也微有余悸, 只有桌下男人握住自己腕子的手愈来愈紧, 激动而忐忑地发颤着。

太后也陷入了沉默当中, 许久后, 她发出沉重的叹息声:“玉容, 哀家一早就知道, 是会如此的,这姓霍的也不知哪里来的迷魂汤,竟让你神魂颠倒, 二十年了!哀家劝也劝了, 拦也拦了,因知道你的性子是改不了的,如今也不愿再横加阻拦了,也免得人说我老婆子好事不做,专爱棒打鸳鸯!你们俩要在一起,那就在一起吧,皇帝去挑个好日子, 把婚礼风风光光地办了。”

刘赭早有预料,并不惊讶,听从高太后之命应话道:“儿子记着。”

刘滟君将手从霍维棠的掌心里抽出来,她不盈一握的玉腕, 被霍维棠因为激动而不断抓紧,勒出了一道鲜红的印子,高太后目光炯炯洞若观火,但瞧见了也只当没瞧见,继续与皇后、花眠说着话儿。

霍维棠面露窘色,琼筵散后,秋天漠漠向昏黑,他沉闷地迈着步子跟在刘滟君身后,步出花苑中庭,至玉石回廊外。

等候已久的绿环取了鸦墨色海棠锦纹外披,罩在公主修长纤细的身上,她将玉指一扣,笼着外披唤上绿环便往宫门而去,霍维棠怕她真不理自己便走了,急忙追出几步,唤住了公主芳名:“玉容。”

刘滟君停驻,回眸瞥他一眼,眼底阴森怫然筛下两道青黑的影。

雕檐下的廊中悬着两排六角杏黄纱罩宫灯,光晕惨淡,灯光的晕中有蚊蝇不住地飞舞,从临水的溟濛碧草之间,传来一阵一阵聒噪的蛙鸣,吵嚷得令人心烦意乱。

她睨着他,见他始终捏着一双拳,既不过来,也不说话,只好自己又开口:“别如此唤我,我听不惯。”

“是,”霍维棠从善如流,“嘉宁,你慢些,等等我。”

他神情局促不安,唯恐说错了话又惹火了夫人,故此也不敢靠近,斟酌再三,终是启唇:“霍维棠立誓,这一次绝不负卿。公主只管让我往东,我绝不敢往西,公主让我心里有什么人,我心里便只有什么人。”

他又停顿了片刻,偷觑公主脸色,暗自揣摩她是否愠怒,见她笼着一身黑色披风俏立月光之下,神情和缓,半点没动火的迹象,才稍稍放心下来,往后继续说下去:“前不久,公主说已寻到了徐氏。我知道,公主是想是试探我,但我并不怕公主的试探,公主只管让她再出现我面前,看我可会饶了她对我夫人做过的种种错事。”

“当初那个徐氏,眉眼鼻唇都有几分似我表妹,她朝我哭诉自个无依无靠,我因想到遭了大难的表妹才留她下来的。表妹与我有过婚约,说是没半点男女之情未免扯谎,又让公主轻视。只是后来与公主好了,对表妹秦氏的那点思慕少艾之情,也渐渐成了愧疚和亲情,别的就没什么了。公主也只管拿磨刀石试炼我的心,霍维棠若有半句假话,明日便断头而死。”

刘滟君纳罕地听着,她还没说话,一旁将双手笼入翠袖之中的绿环却轻笑了起来,仿佛在笑话霍维棠的呆傻。

刘滟君唇边发出一道咳嗽声,绿环立即适可而止,掩住了朱唇。

嘉宁长公主心里早就舒坦了,凝望着面前的男人,也是半点都没嘲讽之意了,只笑说道:“你这老东西,呆子一样!”

她转身又走出数步,几要彻底将他甩开,霍维棠跟上去,一臂抱起刘滟君,她发出一阵惊呼,只感到男人胸膛一震,低声说道:“公主嫌我老?”

“怎么?本公主说得不对?”

刘滟君嘴硬,讥诮地笑着别过脸。

霍维棠臂肉收紧,几乎将她勒得喘不匀气了,他埋手于她发间,深嗅几口,说道:“嘉宁,我对不起你。”

“好端端的,又说这没用的胡话!”

刘滟君嗔怪他,拳头砸他胸口。

那被冒氏以长簪子刺伤的血洞早已弥合,长出了新肉,但刘滟君拳头到肉时,还是留了分寸砸得并不痛。

霍维棠受了这一拳,低笑不止,笑得刘滟君又是一阵耳热,暗中骂他老不知羞。

晚宴后花眠便被太后留在了寝宫。

皇后也身怀六甲,刘赭亲自接皇后上了銮舆,一路半抱着回了凤仪宫,此时太后想自己一人宿着偌大寝宫终是寂寞,不如将花眠留了下来。花眠本还诚惶诚恐,但与太后祖母说了几句话,心头便一点也不怕了,反而心安下来。

雁鸣吹灭了蜡烛,只留了两根,勉强让人能够视物,不至于夜里起榻摔倒。

身旁软枕上,传来高太后显出了老态但仍十分浑厚的嗓音:“眠眠,当初玉容难产时,生死垂危,霍维棠不在她跟前,成了哀家心头的一根刺,这根刺总也无法拔除。只是哀家没有想到,哀家如此心有芥蒂,到了玉容这儿,竟是轻而易举地便能原谅了。哀家实在不甘心,这姓霍的不是什么值得托付的好男人,也幸得玉儿从小不是长在霍维棠的膝下,不然焉有今日的能耐和担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