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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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有关我命途多舛的日记(无论是充满希望的章节还是令我骨软筋酥的场景,无论是玩世不恭的臆想还是一本正经的感受)都使我伤心落泪。

我心烦意乱。虽然我早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注定会适得其反地把我推向绝望,却一误再误地继续顽钝下去……这种顽强的愚劲也许来自梦境,或是来自疯狂……

今天午睡时,我所希望的、具有象征意义的梦境超前地来临:那是一场槌球游戏,我明知道我的进攻会杀伤对方却没有罢手。然而事情最终不可逆转地变成了:那个对方就是我自己。

噩梦继续发展……我的失败已经不可避免……我开始不断地做梦,我想挣扎,但终究不能摆脱愈来愈令人窒息的梦魇。

今天,那女人仿佛有意要伤害我,她成功了,但手段极其残忍。我是受害者,但我相信我看问题的角度很客观。

与她同来的是那个令人讨厌的“网球运动员”。此君绝没有引起我的嫉妒:他长得又高又怪,穿着也很奇特——上身是宽大的暗红色运动服,白色裤子又肥又长,脚穿两只小船似的米黄色皮鞋。他的胡子仿佛是假的,嘴巴很小,满嘴大黄牙齿,眼睛很黑,皮肤细腻,极像女人;说起话来低声慢气,嘴形却很夸张,又红又圆的小舌头紧贴着下齿;两手细而苍白,仿佛涂了许多油脂。

我立即隐蔽起来。我不知她有没有看见我,我想应该是看见了:因为她一次也未曾寻找过我的所在。

我敢肯定,她还看到了我的花圃,而他在到达花圃之前一直没有止步……

我听到他们在用法语交谈,而后二人缄默不语,若有所失地凝视了一会儿大海。

他又开口说了几句。我借助于海浪拍岸之声,迅速而敏捷地靠近他们。我觉得他们是法国人。那女人摇着头,说话声音很低,听不清楚,但看得出来在拒绝某种令她不快的建议。说完,她双目紧闭,嘴边挂着一丝妩媚的苦笑。

“相信我,福斯蒂妮。”大胡子绝望地哀求道。

我这才知道原来她叫福斯蒂妮(不过她叫什么已经无关紧要)。

“不……我知道您要干什么……”

她冷笑着说,表情既不苦涩也不妩媚。我记得当时我怒从心起:这女人脚踩两只船。

“我们俩不能彼此理解,这太不幸了。当然时间不长,才三天。一切都会好的。”

虽不知道他所指何事,但我已不知不觉地把他当成自己的情敌。

他声情并茂,悲悲切切,但我想他是在逢场作戏。

福斯蒂妮的表情很古怪,一副啼笑皆非的样子。

大胡子企图说服福斯蒂妮,一连说了几句意思相似的话:

“您别担心,我保证不谈永恒的事……”

“莫雷尔,您知不知道我觉得您太神秘?”福斯蒂妮傻乎乎地问了一句。

福斯蒂妮的问题没能使他改变玩世不恭的态度。

大胡子转身到一块离我很近的岩石上取她的头巾和包。

“请别拿我的话当真……”他轻轻摇晃着头巾和包回到她的身边。“有时候真怕引起您的好奇……别生我的气……”

他这一来一去,两次经过我的花圃。我不知道他是否在有意践踏这些花朵。福斯蒂妮眼睁睁地看着他踩来踩去。我发誓她肯定看到了,却无动于衷,不加阻止。她继续微笑着向他提问,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我的花圃固然品位不高,但却不能容忍他们肆意蹂躏。难道我还被蹂躏得不够吗?

然而,除此而外,我又能企望他们点什么?瞧这一对儿,多像低级下流的明信片系列里的那些似曾相识的男女:一个是苍白的大胡子男人,一个是丰润的大眼睛吉卜赛女郎……我几乎要确信:在加拉加斯有名的黄色刊物上登载过他们的照片。

我还在不断地问自己:我怎么办?很显然,这个女人糟透了。她究竟想干什么?也许她是想导演一出三角恋爱的闹剧;也许她有意拿大胡子来挑逗我、捉弄我,至于他会不会受到伤害她并不在乎;也许这个莫雷尔是她蔑视我、伤害我最后的、也是最大的一张王牌……

然而……万一……她已经好久没有朝我这边看了……若长此以往,我将不是杀了她,就是神经错乱。我时而有一种幻觉,感到小岛南边污浊的环境使我变成了隐形人。要果真如此倒好了:我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福斯蒂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