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醒(第3/7页)

在父亲订下的律令里,擅自闯入绮春园的人要被处以极刑。也就是会被刽子手拉去城中央的广场上枭首。父亲到底是惧怕我还是惧怕看见我的人?若是我不小心被外人看见会发生什么?这个问题我从未问过父亲,父亲也没有告诉过我。但毫无疑问,这是一件严重的大事件。不过,这只是一条不为人知的私法,父亲从未对外公开过绮春园的存在。若真有人闯入绮春园,父亲会以别的名义处死他。绮春园,人们只知道那是父亲的花园,别的就无从知晓了。绮春园有一条暗道通向父亲的宫殿,在过节或是父亲想起我的时候,父亲会带着他的妻妾们从这条暗道进入绮春园。可在我过节或是想起父亲的时候,却不能从这条暗道进入父亲的宫殿。

我讨厌这条暗道,也讨厌父亲的宫殿。但我从未讨厌父亲亲手修筑的这座叶赫城。父亲常说这是一座伟大的城,城中每个姓叶赫那拉的人都会为这座城骄傲,它甚至可以与明朝的国都,燕京相媲美——后来父亲又说,这只是他的自夸,叶赫城虽然无法与燕京相提并论,但在整个漠北却是绝无仅有的。而叶赫那拉则是漠北大地上最尊贵最骄傲的部族,叶赫城的修造,当然也是这大漠上最辉煌浩大的工程。从父亲的曾祖父开始,叶赫城有了最初的形式,到父亲的祖父和父亲的父亲,这座城一直都在扩充和修建中,父亲自继位以来,也从未停止过继续修造这座辉煌的城。城越来越宽广,人口越来越多,祭祀用的广场差不多每年都要扩建以容纳新增的人口。每年的这一天,都要举办祭祀盛典,以拜祭神灵和祖先对叶赫城的护佑,父亲在这一天,将以王的身份带头向上苍祈福,之后设宴款待城中居民。这就是我四下里喊不来一个人的缘故,在这一天,哪怕只分到一口祭肉的人,都会在来年免于病灾。连嬷嬷们都偷偷跑去求祭肉了,更何况对我并不唯命是从的仆从。

我很快就知道这个私入绮春园的人,为何不去广场求祭肉。他不姓叶赫那拉,而姓觉罗。觉罗在父亲眼里是一个弱小的部族,他们没有足以令其自豪的觉罗城。父亲不齿觉罗,还因为觉罗曾被叶赫打败。为了应允承诺中的“再无冒犯”,这个叫努尔哈赤的觉罗人,来叶赫城做了父亲的人质。

在我将努尔哈赤踩在脚下前,他已经在叶赫城待了六年。他熟悉这座城的角角落落。作为人质的努尔哈赤在叶赫城的身份,是城主布斋贝勒的马童。努尔哈赤不能参加叶赫部族的所有的庆典和祭祀。当我在绮春园里高声呼喊时,努尔哈赤正在父亲的马厩中刷洗马具。自然,他不是应我的呼叫声而来的,而是应着那一阵刺耳狂乱的磨刀声而来。在叶赫那拉全族都去广场祭祀的这一天,也是禁止兵器与武力的一天,这突如其来的磨刀声让他觉得不安,也很不祥。

依照我的想法,既是父亲的马童,那也就是我的马童。但是这个姓觉罗的马童看上去一点儿都不像马童。他穿着仆人的衣服,却并不像仆人——是哪里不像呢?我慢慢回忆这个人的不同,发觉原来在与我对视时,他投来的,不是一个仆役的目光。仆役的目光是涣散的,逃避的,游离不定的,甚至你无法看见一个仆役的目光,因为回视主子的目光便是亵渎,是要获罪和挨板子的。这个姓觉罗的马童投来的目光,却并无顾忌,在他看着我的时候。

那天,努尔哈赤并没有多看我几眼,他有意将目光移向别处,要不就查看我摆在石头上的十二把短刀。

“我很羡慕你有这些短刀,虽说我是一个兵器行家,却不能碰这类东西。我若有一柄刀就成了罪人。”努尔哈赤说。

“我每天一早起来喂布斋贝勒的坐骑,还要兼顾马厩里的所有杂活儿。天气好的时候,我会带着布斋贝勒的马群去城外放牧。

“六年来我一直待在叶赫城,我很想念我的家人,然而我若逃跑就会带来很大的灾祸,所以我一直安心做马童,研究刀具,却并不拥有它们。

“我一直在等布斋贝勒放我回家的那一天。

“我代替觉罗首领的儿子来叶赫部做人质,是为了我的家人能有稳定的钱粮,还为了……

“不,我在叶赫城里才是一个仆役,在觉罗部族里,我是一个贵族。我是那流亡漠北的金顺帝的后人。”

说到被逐出中原的大金最后一个皇帝,他也没有看我,他的语气里既无骄傲也无谦卑。

“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说。

我很想再看看那双与众不同的眼睛。我想使劲看清那双眼睛。他自称贵族,却身份卑微。虽是身份卑微,却比我自由。他甚至可以骑着父亲的马去城外的草原上飞驰,当这个人说着这些事的时候,我觉得有一件比死更好的事占据和激发了我。或者说,唤醒了我,就像我刚刚从石头上醒来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