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醒(第2/7页)

简而言之,在我十六岁这天,我筹划着杀了自己,为了给父亲一个教训,也为了父亲不再为我的丑陋羞耻。我想,既然磨刀石是一种石头,那么我刚刚躺过的那块石头为何不可以磨刀呢?我背着短刀来到这块巨石前。我坐在石头上将所有短刀一一抽出,摆在石头上。不多不少,恰好有十二把。十二把短刀在石头上亮闪闪的,可惜都没有开刃。我挑了其中最长最漂亮的一把,在石头上磨起来。磨刀这事儿说来简单,无非是让刀口变得薄些,再薄一些,一直薄到能切入人皮肉的缝隙。嬷嬷说,好的砍头刀让犯人感觉不到疼痛,就像一阵寒凉的风吹过。嬷嬷这样说时,我觉得死很诱人,我很想体会一下,那种寒凉的风从脖子上吹过时的感觉。还有,死得很舒服,是一个什么样的感觉?

我在石头上磨刀霍霍直磨到火花四溅,磨刀的声音越过我父亲修筑的高墙,传到了墙外。响亮的声音,在这个热爱兵器的族群中引起了一个人的注意。他有很好的听觉,又最迷恋兵器,能从磨刀的声音里辨认兵器的优劣。我磨刀的声音在正午的阳光下越发响亮,磨刀的节奏显然让这个人浑身不自在又如坐针毡,以至他觉得不来看看这把正在被加工的刀,就不能平息随着那声音跌宕起伏的心情。于是他从正午的寂静里向着我在的方向走来。他自然不能马上看到我,而是看到了一棵与围墙同样高的梧桐树。

这棵树没有引起父亲足够的重视。父亲认为我早已习惯了高墙内的生活,加之我从未出去过,也就对墙外的世界缺乏起码的认识——父亲想当然认为我惧怕外面的世界,于是,父亲放心大胆地忘了这棵梧桐树。现在它枝繁叶茂,一些枝杈甚至越过了围墙。

这个被磨刀声诱惑,越来越心急火燎的人,攀着梧桐树很快就爬上了围墙。他骑在墙上俯视着脚下。他从几个抹脖子的动作中,知道了我磨刀的意图。这个人顾不得墙高,从墙上跳了下来。他落下来的撞击声沉闷而浩大,我回头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我发现有个东西正在树下的厚草丛里艰难蠕动。我想这下好了,可以在这窃贼身上试一试刀的好坏。于是我不仅踩在他身上,还用刀抵着他的后脖颈。显然,他觉察到了那种寒凉的风吹过时的舒服。他一动也不敢动。只说了一句:

“姑娘,我是来救你的。”

我笑了。

“我本来想在自己脖子上试一试这把刀是否好用,现在你来了,正好,借你的脖子一用。”

“姑娘,你的刀没有开刃,尽管它是一把好刀,还没有好到能割下我的头。况且像你这样磨刀,非但磨不出一把好刀,反而会毁了刀。”

听他这么一说,我提起刀,仔细看了看,又向旁边的树枝劈去。的确,它现在连一片树叶也划不破。

“你倒像很懂刀,那么我放你为本公主磨刀。”

“公主?”

“我叫叶赫那拉?布西亚马拉,你呢?”

“努尔哈赤。”

“你的姓呢?”

“我姓觉罗。”

这个姓觉罗名努尔哈赤的人,从地上爬了起来。他的额头跌伤了,他看我的表情竟跟父亲看我时如出一辙。父亲在细细端详后,眼里出现的是恐惧与忧虑相互交替的奇怪表情。在努尔哈赤眼里出现的则是惧怕。这个惧怕的神情伤害了我。他也像父亲那样沉默着低下头。这个动作又一次激怒了我。

“我有那么可怕吗?你们到底怕什么?告诉我,我长什么样儿?”

“你没有看见过自己吗?”

“说,不然我杀了你。”

“即便你杀了我,我也不得不说,我从未见过像你这么美丽的女人。”

我望了望身后,除了我的影子,还有轻轻摆动的树木花草的影子,没有别人。

“我很吓人吗?”

“……就像一把快刃从这里切了过去。”

他指了指自己的脖子。

我半晌无语。

我一直在想这句话的意思,等到晚上的时候,我终于想明白,他是在赞美我。

在努尔哈赤说“就像一把快刃从这里切了过去”后,他并没有在我做梦的石头上研磨我的十二把短刀。一把好刀得有好的磨刀石才能为之开刃,况且像开刃这样神圣的事,不能马马虎虎平平常常地对待。努尔哈赤说。总之,他没有立即为我的短刀开刃,我便既无法杀他,也无法杀我自己。我想到我该向他讲一讲我的梦,可他从墙头跌下时的声响击散我的梦,我到底是忘了,再没有机会向第二个人道出我的梦。到了晚上,在醒悟到那原来是一句赞美时,我已经忘记了要杀人和自杀的念头。下一次,等这个姓觉罗的人再来,我一定要问问他,美,让人憎恶,或是让人害怕吗?似乎,不该问这个问题,也不该问他要一面镜子。我羞于承认,我还没有看见过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