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莲英(第2/3页)

显然,我并不能立即动手。在送给他们一官半职后,多则半年,少则三月,随便找个理由将其除掉,从而获得这张道貌岸然的皮子。填补空缺的人总是排长队等着。因此一张男人皮,我总是用三两天就换新的。女人的皮子我一般就地取材,难民大量涌进京城,生有女孩儿的人家都愿意将女儿送进宫里来。做宫女是个体面活儿,不仅衣食无忧,每月还能领几两银子。无论是为了当女官儿还是做宫女,唯一的限制是,她们都该是满人。所以我穿在身上的皮子,无论是男皮还是女皮,都不是汉人的人皮,而是满人的人皮。这让我感到安慰。因为我是一个汉人,这个道德我还是有的。身着满族人的皮子,令我倍感亲切。主子们个个都是满人,我披着满人的人皮,久而久之,便有了做满人的感受。我觉得我是他们的同类。我说话的声音、语调、用词、神情,都跟满人无异。我不用学习就学会了满语,甚至是古老的满语。这种语言连主子和大部分贵族都已经淡忘了。这个能力又让我在宫中获得了许多优势。我能看懂满文,能迅速了解一句满语的确切含义,也能听懂宫女用简单满语时的交头接耳。我的起居饮食习惯也都完全是满族人的做派。我因此能在数千名小太监们中脱颖而出,成为大内主管的首选,这实在不是出于运气,而是人皮使然。

我接替了前任的职务,也就接任了绮华馆的织造事务。我发现,太后像我需要人皮一样,急需这类用特殊材料织造的衣物。这是一种满含咒语的衣物。布料上的花纹和所用的蚕丝,都是咒语。一般人看在眼里的是各色的牡丹或是小菊花的图案,只有我能看出,这是一道又一道的诅咒。这种诅咒有着固定的格式、固定的织造技艺和裁剪方式,只要稍稍变化就能形成另一种咒语。各种咒语形成的图形和服装款式,针对的是各种不同的人物。这一直都是令我迷惑不解的问题,为何这些咒语诅咒的对象,都是皇族成员呢?太后她老人家似乎对皇族满含着怨气和深仇大恨。作为一个已经蛮像个样子的奴才,原是不该追究这其中的根源的。简单地看,我相信太后她老人家跟我有着相同的需要,为了能更好地与准则看齐或是获得准则,为了使自己看上去“既是一个男人,又是一个女人”。无非,就是将一个否定句变成肯定句,我和太后,我们都倾尽最大的心力。这是我们之外的人永远无法理解和想象的,也是我为何如此敬重和理解太后的原因。我们要实现的,是重塑自己的愿望。这个愿望跟每个人都息息相关。

在进入绮华馆之后,我有机会亲自为自己缝制衣服。我在绮华馆里开辟了我的人皮作坊。这件事连太后,我也是瞒着的。我在穿上这神奇的衣服后,便是在“既是男人,又是女人”这样的肯定句中加入了某种神秘莫测的氛围。既然我是这间织造间的监督和管理者,我便有机会为自己选用最好的花色和材料,也就是最符合我需求的咒语。这些咒语必须于我有利,保护我,既树立我全面的权威,又隐藏我的私人生活。我将这神奇之衣与人皮之衣有效结合,从而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好效果。这个效果,每个看见过我的人都能深切地感受到。我很好地隐藏了自己,却又在各处都留下我的影子,制造出我同时既在这里,又在那里的效果,以至于人们总是毫无根据地相信我是无所不在的。甚至会以为,我是一个隐身人,或是有分身术之人。我的行踪越是无法确定,我就越有安全感越有信心,也就越能得到太后的信任。在经过这一番努力后,我从荣寿公主脸上已经看不到皱起的鼻子和下垂的嘴角,还有那拉长的下巴了。这就是改变。哪怕仅仅就只是这些改变,对我而言也意味着成就。现在,她,荣寿公主只是假装在无视我的存在,而不是真正的无视。也就是说,她已经开始惧怕我了。

人们怕我,并非我之本意,我只想与准则看齐,我是一个有准则的人。我相信太后的所作所为都是基于同样的想法和理由。嘉顺皇后离世前穿的那套吉服,我采用了特殊咒语。多年来我揣测太后的心意总能猜得八九不离十。从太后的表情、眼神、手指的动作,我逐渐设计出这样一套吉服。准确地说,我设计的其实是吉服上用的花纹。为了让咒语达到最令太后满意的效果,我试验了很多遍。咒语总共只有十二个字,要点在于,这十二个字的重新排序。一个人活下去的方式不过也就那么几种,而死去的方式,或者说方法,是无穷的。因为这十二个字的排序,是无穷的。我一而再再而三确定太后的要求和愿望,我认为做事的重点,是要让太后她老人家感到舒心、开心和放心。在方方面面都考虑周全后,我投入了这项工作。这有些像翻译干的活儿。就是将最古老的语言翻译成图案。图案要复杂,多变,鲜活,还要让人感到十分璀璨夺目。要好到让每个女人都羡慕和惊艳,觉得自己一生根本没有办法和机会穿上这样一件衣服。说到底,死亡是需要高度装饰的艺术品。只有像我这样深入死亡,有着无穷无尽想象力,同时又能与准则看齐,具备专业技能的人,才能完成这件工作。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之于太后,完全是这世上再难寻觅和培养的奴才。仅仅从我对这件事情的理解和所拥有激情上看,都是常人难以企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