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物(第3/4页)

它放在一个木盒子里。外层用琉璃做盖子,这样不用打开盒子就能看见书的封皮。父亲想起祖父在深夜围着这本书踱步,沉浸在文字中忘记周遭和自身的情形。在父亲看来,这么沉迷于阅读,一方面说明阅读的疯狂;一方面,又无疑证明了书的魅力。父亲发现自己并未摆脱家族嗜读的恶习。他发现久视这本书会产生幻觉,而那一度纠缠着曾祖父和祖父的阅读欲,正像鸦片一样向他袭来。父亲将目光转向别处,细想这诱惑到底从何而来?他最终未能抵抗打开真迹的诱惑。这的确是极大的诱惑,一旦打开便无法合拢。与祖父不同,阅读此书却没有让父亲送命。现在看来,这本书的目的在我而非父亲。这本书通过父亲进入我的视野,在我的记忆里驻扎。我进宫时,父亲慷慨地将这本书作为陪嫁让我带进宫。这个举动若不是来自灵物,那么便无法解释嗜书如命的人竟为何放弃对书的所有权。最终,即便我悄悄将这本书放回原处,也未能改变它随我进宫的意志!

这就是你的回报吗?当初你离开宫廷,无非是为了回到宫中,可一个宫女,或一个太监就可以实现的愿望,而你为何唯独选中我的曾祖父?

皇后啊,你的曾祖父,是满族士官中少见的读书人。每本书都喜欢被念诵,愿为自己寻找最忠实的读者。你的曾祖父是最合适的人选。难道我要在石头和木头的盒子里化为齑粉?不,我不会接受这个命运。我在宫里沉睡了二十年,灵力险些丢失,直到我遇见你的曾祖父。当年,你的曾祖父在重华宫照料藏书,偶然打开了一个石头和木头的盒子,你曾祖父的双手释放了我的灵力。他打开我,一眼看出,我是纳兰容若唯一存世的珍本——《纳兰词》,他如获至宝,从此不能放手。纳兰容若是词人世界的王者,后世无人可比。获得纳兰词的珍本,意味着获得王的遗赠。你的曾祖父并不了解我,他因无法遏制的欲望,将我从宫中带出,安顿在自家的书斋里,却不知,这是出自我的意念。每天深夜,你的曾祖父像打开珍宝盒一样打开我,克制自己抚摸书页的欲望。然而,即便是面对你曾祖父这样贪婪的读者,被反复阅读,我也只是略略现身——

一旦打开书页,从此便无法摆脱我。我有自己的判断,就像春雨促使种子复苏,我在等一个人的出现。皇后,你是我的机会,我一直守在你身边。我在等你长大成年。我若再次回到宫中,就会实现我的夙愿和使命。“她”已经来了,我闻到了“她”特殊的气味,终究,我和“她”要在真假之间分出胜负。既然纳兰容若为此倾注了毕生精力,并为之丧命,难道我不具备才能、美与征服人心的魅力吗?

这本《纳兰词》,纳兰容若给了它形式,却并未给它灵魂。当初,它离宫是为了保全自己,现在回宫却是为了得到灵魂。我一家四代,用阅读守护它,使它得到最好的照料,而我现在却是她的囚徒。这难道不是一个邪恶的灵物吗?我的所想所为有一部分来自它,可我如何辨认头脑中,哪些想法来自它,哪些想法属于我自己?

它自称是对另一个人的模拟,是摹本。摹本的另一个称呼是赝品。赝品,总是为了接近、取代或是掩盖真迹。不过,纳兰容若当年呕心沥血,他的意图难道仅仅为了造一个摹本?抑或这个灵物的出现只是意外?但无论有意无意,词人给了它不可遏止的欲望。词人暴亡,更使它再无羁绊。显然,纳兰容若并未因填词而获得平静,而是更深地陷入自己勾画的情景与阴郁的心绪。纳兰与《纳兰词》,《纳兰词》与灵物——词人是否见过不死的灵魂,“她”?他一定见过“她”,否则他如何勾画和辨认“她”?灵物说,它只差最后的点睛之笔。那又是什么样的点睛之笔,是他无法确定还是有意留下残缺?又或者,寻找灵魂,是他有意赋予灵物的使命?

我轻如羽毛,却未曾感到虚无和沮丧。有一点是肯定的,我进宫,有一个确凿的理由,是为了做皇帝的妻子。我有灵魂,善于思考,而它仅仅是一个灵性的形式。在获得灵魂前,它无法改变自己是一本书的事实。它也无法感知情感,尽管在文字中它情感充沛如南方的雨季。它依然具有一本书无法抗拒的弱点,被翻看,水、火、蛀虫,都是它的死敌。仅仅只是频繁地翻阅,就足以损毁它。由此,获得灵魂,对于它就变得颇具意义。获得灵魂,也许意味着它可以抵抗水、火并不再依赖阅读。那么,一个不死的灵魂和一个不再惧怕伤害的形式聚合,形成的是魔怪,还是神仙?这个问题超出了我的思考,会让我陷入雾气昭昭的迷局。而无法绕开的问题是,被它视为宿敌的灵魂,曾是谁的灵魂?如今又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