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物(第2/4页)

我一直完善自己,我想我最终能代替那个女人,或者,我就是那个女人——“她”。我在等最后的机会。当我发现死亡令我的最后一步路程中断时,我用头发遮掩了我微小的瑕疵——我没有灵魂,这就是镜子无法映现我的原因。我可以说,可以看,用意念完成想法,可我无法具有我没有的东西,我依然是一个有形式而无灵魂的灵物。我承认我是一个摹本,因为缺少点睛之笔而无法与他心目中的人合二为一。这是我唯一的缺陷。

我是七个珍藏本中唯一存世的一本,需要一个王者为我书写最后的篇章,可这已全无可能。我暗中参与了你的人生,我一直盯着你,寸步不离,我要你带我进宫。我不可能以别的方式入宫,我是跟着你,从大清门一路走来的灵物。在我出宫时,我已经想好了回来的方式。这是“她”不可能实现的。我制造了荣耀,我将荣誉交给你,我要的,是“她”不死的灵魂。

我爱死亡的气味。死亡总能触及我的缔造者最深处的情感,使他呕心沥血,蜡炬成灰。这铸成我独一无二的形式。我同样对忧伤有着非凡的爱好。悲愁是浇灌我的汁液,不间断地念诵使我的轮廓周密而具体。我使诵念我的人变得更富有情感更易感动,无人能回避我的诱惑,尽管,我让他们虚弱,而我因此强大,更强大。我的缔造者日益衰弱。事实上,即便没有皇命他也难逃一死。我吸干了他身上的汁水,只留他走向悲戚的河流。终其一生,他未能见到思慕中的亡魂。而我已是如此具体和独立。

这就是你总想避开我的原因。我消极,以死为生的汁液。

我的缔造者将遗憾与最终要与“她”汇合的意念转移给我。他生错了年代,无法亲眼目睹梦想成真。而在末世,我,他的作品,应约而来。然而我此来却并非与“她”汇合,而是为了取代“她”。“她”是宿敌,多年来让我蒙羞。有“她”在,我就永远只是一个摹本和二手货。我不是词人唯一的想念,而是词人通过我想要触碰的想念。想一想这个,我就痛心,我为何不能成为词人唯一的牵挂?如果“她”在,不死,我就不能称为唯一与绝响。尽管我是道路,而“她”是目的地,然而道路也想成为目的地。为此,我一定要获得灵魂。我要得到“她”。

得到“她”意味着吸收“她”灵魂。“她”埋在最深的死亡里。我不是亡魂,而“她”的亡魂身份货真价实。“她”悠久,古老,“她”不死的魂魄牵动了我的欲望。我要得到她,就像我的缔造者想要回到“她”的年代。他们隔着时间和地域。我可怜的缔造者从未意识到,他一手创造的形象——我,已是何等完美。难道由文字构筑的形象,比不上一个毁灭世界里的女人更完美?想想“她”带着尸斑出现的样子,我对这样的面孔和身体怀着由衷的兴致。但我,无疑将是我,我将取代她而成为这百年里最完美的形象,尽管,尽管,我是多么爱她身上的尸斑,那些腐烂的花朵……

我听到已汇聚成形的灵物所言,不免大为震惊。它极端自以为是的说辞并未令我完全信服。它是纳兰容若的幻成物,沉溺于一个极度幽闭的词语世界,它与现世的联系是阅读。只有阅读能一再唤回已经湮灭多时的过去。我不认为,我被完全操纵。在我的记忆里还装着许多本书而并非只装着它这一本。除了书,我的记忆里还装着灵物无法经历的生活,尽管它一直在近旁窥视,可我的生活并不为她所有。它怎么可能成为我的全部?我不能否认灵物的灵力,我现在就在它的操纵之下,它牵走我离开身体,听它的故事,这是从未有过的体验——我是否还能回到躯体之中,这要看它的意念。

灵物这一番言辞,不免让我想起我的曾祖父。现在看来,一些我无法理解的事因灵物而得到解释。我的曾祖父无疑被灵物所操纵。他修了一座藏书楼来珍藏这本罕见的读本。书放在藏书楼顶部,每个深夜,藏书楼顶层的房间亮起灯光。在某些特殊的节日,曾祖父请女伶演唱书中词调。父亲说,凡是听到的人都会为纳兰词里的悲戚而动容。

我的曾祖父过于珍视这本书,一度让我的祖父深为担忧。但祖父还是与他父亲同等地痴迷于其中。父亲认为,曾祖父的过早离世与他过度狂热地阅读此书、沉迷于词中意境有关。为了免于书因翻阅而磨损,祖父让人重新抄写这本书。复制品藏满了藏书楼。仅仅看一眼书格里陈列的复制品的阵容,就足以令父亲惶惑和窒息。父亲认定这是疯狂的举动。在祖父离世后,父亲便将通向顶层的楼梯封锁,只在必要的时候让人清理灰尘和蛛网。父亲小心谨慎,克制地保持着与这本书的距离。父亲隐约觉出这是一本非同凡响的书,由于好奇,父亲不慎陷入纠结不清的猜度。终于有一天,父亲启开亲手贴上的藏书楼的封条,去检验这一神秘的珍藏。父亲因为不愿重蹈曾祖父和祖父的覆辙,而只谨慎地阅读复制品。但是父亲发现,日益增加的好奇正促使他一步步迈向真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