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归天马 2(第4/5页)



  女孩缩在床上,仍然不住低声啜泣,苏鸣被烦透了,干脆钻进她的被窝。说来奇怪,在他功成名就的那些年头里,最低贱的营妓也好,姿容高贵的羽族舞姬也好,全都给过他愉快的记忆,他连她们的脸也记不得了。但他仍清晰记得埋葬霍修的那个晚上,老婆周身火一样的滚烫热度。那记忆至今仍像烙痕残留在皮肤上,让他觉得自己还活着。她结实、圆润,嘴里有清凉的青草气息和酒酸味,出奇地害羞。那晚之后,又过了大半个月,她才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微笑。次年八月,他俩的儿子出生了。

  日子仿佛也就这么过了,一年两年,八年十年。年少得志的将军苏鸣在世上消失了,只要露出一丝峥嵘头角,几天内就会有大批人马追杀而至,而哑巴却能安稳地活着,看儿子挤羊奶,捡蘑菇。

  天享七年,他曾冒险混过黄泉关,到霜还寻找当年那家当铺,却一无所获。若不是肿胀畏光的眼睛时时提醒他,他也许就会忘记自己究竟是谁,也会忘记黄沙风那一天的情景。

  “他还活着。”漫长沉默之后,苏鸣突兀地说。

  “谁?蝎钩?”明知故问。苏鸣伸出手指,在自己唇边画出一道上扬的弧:“方鉴明。”那回伏击他的人都用黑布遮着脸,用手势与呼哨传令,连一个字也不开口说。但他当然认得这小杂种……是他亲手传授了这杂种使刀的一招一式。夺罕还在笑。

  “方鉴明死了,你忘了?是你告诉我的。你叫人把我从羽林军校场上找来,你说……”苏鸣不耐烦地挥手打断,他讨厌想起当年:“对,那时候他已经下葬一年,早该烂成一摊泥了。可我认识他十多年了,我的眼睛不会骗我,他还活着。他的刀就压在我的喉咙上,他的呼吸是热的,他的眼睛是活人的眼睛。他为什么要装死?”“你又为什么把藜蒺子塞进郭知行的鞍垫下头,为什么收买死囚诬告阿摩蓝呢?”夺罕又微笑了。

  苏鸣张了张嘴。

  天享二年,帝旭身边的秉笔官向他漏了口风,说近来军粮大量流入民间,检肃尚书郭知行正在暗中点查羽林军库,已核实数十名守备士卒参与监守自盗,待存粮合计数字出来,怕是还要弹劾苏鸣治军不力。苏鸣心里有数,私贩军粮虽不是他主使,最终他也难逃其咎,何况这两年他手里握着举拔羽林军官的权力,颇受了些好处,身家经不起那些检肃吏们锱铢必较的盘查。他并未私下向郭知行说项,他太清楚老郭是个什么样的人。八年之乱中,郭知行曾被围困孤城半月,郭氏的一名族弟在伪朝为官,亲自抬了五万金铢到城下劝降,被他下令乱箭射死。要让这样一个薄情而清廉的人闭嘴,唯一的法子就是让他死。郭知行死后,案子久久不结,他心里惶恐,把阿摩蓝拉出来做了替罪羊。

  想到这儿,苏鸣猛地攥紧满把黄沙。他妈的,上当了。皇帝只在背后轻推了他一小手指头,他自己却翻了个大筋斗,无形中先替皇帝抹去两个隐患。

  喉头一股股的苦味往上翻涌,半晌他才问:“你怎么知道我还活着?”小杂种脸上的笑意此时渐渐冷淡:“半年前,夺洛打东陆回来,就上你这儿来了。我们有人跟着他。”“我不过是和他下棋。”苏鸣的声音喑哑难听。

  “听说你们下了六七年的棋,他几次要请你去斡尔朵里做先生,你都拒绝了。”苏鸣重换了一把沙,接着嘎吱嘎吱擦他的锅:“那你又回来做什么呢。”“再在东陆待下去,我就连性命也保不住了。旭王知道了我是谁。他知道我是僭王的外甥,红药帝姬和蛮族汗王的儿子。”苏鸣冷冷地笑了笑,并不回答。

  “这是夺洛告诉他的。我同父同母的手足兄弟出卖了我。”夺罕望着他,眼神凌厉,“是你为夺洛引见了昶王。是你叫夺洛收买了马贼来杀我。”“我只是和你哥哥下棋。”苏鸣坚持。

  “他以前是个光明磊落、襟怀宽广的人。是你教他的东西,弄脏了他的心。”夺罕的唇抿成一道薄厉的直线,唇角抑制不住颤抖。

  “你的心就干净吗?东陆容不下你,还有宁州殇州可去,还有西陆,为什么偏要回瀚北来?为什么偏要投奔额尔济?谁都想当汗王……你敢说你不想?”许久没说过这样多的话,苏鸣的嗓子里像是被灌进一把灼热的沙。他挨过一阵突来的咳嗽,尖锐追问,“方鉴明又教了你什么?教你和他一样,为了个疯皇帝,把自己也变成疯子?”小杂种的漂亮面孔一瞬间苍白如纸,乌金眼睛炽亮灼人。他抽出佩刀,刀尖抵上苏鸣前心,“别废话,拔你的刀。”旧直刀还在地上,苏鸣丢开铜锅去捡。十来年没怎么收拾它,宽阔刃口黯淡无光,锈痕磨平后留下油花似的杂色斑块,却锐利依旧。这刀年纪比他儿子老,也比他老,说不定比他父亲还老。苏鸣忽然后悔当年捅穿父亲肚子之前没问问它的来历,也后悔这些年没教过儿子怎么用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