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精灵议会(第4/53页)

在那美好的过去,也就是民意调查跟现在的逐户搜索一样常见的时候,民调专家常询问观众他们为什么喜欢肥皂剧里那些古怪的纠葛、为什么他们会想一直看下去。最常见的答案就是:他们喜欢肥皂剧,因为肥皂剧很像人生。

很像人生。但奥伯龙觉得在他手里,《他方世界》已经变得像是很多种东西:像事实、像梦境、像童年(至少是他自己的童年),像一叠纸牌或一本旧相簿。他并不觉得它像人生——至少不像他自己的人生。在《他方世界》里,每当有一个角色希望破灭,或达成了全部的任务,或牺牲自己救了孩子或朋友,他就可以死去或至少从剧中消失,再不然就是完全改头换面,带着新的任务、新的问题、新的孩子再次现身。除非演员放假或生病,否则他们演的角色绝不会退场,就算所有的重要戏份都已经结束,他们还是会手握所谓的最终剧本,在故事边缘徘徊不去。

这么说回来,那倒是很像人生,很像奥伯龙的人生。

不像一段剧情,而是像一则寓言,一个有重点的故事,而那个重点已经表达清楚了。那则寓言就是西尔维本身,西尔维就是他人生底部那个重点鲜明、清晰易懂但又盈满丰富、永不枯竭的寓言或故事。有时他也明白,用这种方法看待她等于是剥夺了她身上那份强烈而无法贬抑的真实感(她现在无疑,而且真的在某处继续活着),而每当他意识到这点,心中突然一阵羞愧惊恐,仿佛听说或自己说了一段毁谤她的惊人言语。但随着这个故事、这则寓言渐臻完美,在不断精简、变得更易于诉说的同时又增添了许多复杂闪亮的层面,这种状况就愈来愈少发生了。它支持、解释、批判并定义了他的人生,同时他的人生则变得愈来愈不像是他自己的经历。

“你还举着火把[3]。”乔治·毛斯这么说,而从没听过这句古老谚语的奥伯龙觉得这个比喻很恰当,因为他认为自己手中的火把不是一根忏悔或祈祷用的火把,而是西尔维本人。他举着一根火把:西尔维。她时而光亮、时而黯淡,虽然没有什么路是他特别想走走看的,但他还是靠着她的光芒前进。他住在折叠式卧房里、他在农场上帮忙,年复一年。他像个残废多年的人,常不自觉地把世界较美好的那部分搁在一旁,因为他认为那些东西对他这样的人已经毫无用处。他不会再经历什么事了。

由于他在最有活力的那几年过得如此荒唐,身上出现了一些奇怪的病症。除了最深沉的冬日早晨以外,他往往无法一觉到天亮。他可以在他房内所有设备装潢的随机排列方式中看出脸孔,或者应该说,他没办法不去看见:一些邪恶、聪明或愚蠢的脸,一些对着他指手画脚的身影,姿态古怪地扭曲着,本身毫无情绪但又能传达出影响他情绪的东西,没有生命但又栩栩如生。这令他感到微微恶心。他不由自主对天花板上的灯感到同情:眼睛里头拴着两颗螺丝钉,如白痴般张得开开的陶瓷嘴里则塞着一颗电灯泡。印花窗帘上有一大群人,或者应该说是两群:一群是花、一群是背景,背景的轮廓线由花勾勒出来,在花朵间若隐若现。当他觉得整个房间都是人、多到他无法忍受时,他还真的偷偷跑去看了精神科医生。医生说他患了“人脸妄想症候群”,说这种病不算罕见,建议他多出去走走。但医生也说这种疗法要好几年才能见效。

好几年。

多出去走走:乔治向来是挑剔的花花公子,而且现在的魅力也没比当年差到哪里去,因此他介绍了很多女人给奥伯龙认识,其余的则由第七圣酒吧提供。但幽灵鬼魅终究挥之不去。他偶尔会说服两个现实生活中的女子一起跟他上床,而倘若他够专注,就能让两个女子在他眼中合而为一,从中得到一种强烈又猥亵的狂喜。但他的想象力终究是以强韧但又细致无比的记忆为基础,因此其饱和度是属于一种完全不同的层次。

事情也可以不一样的,这点他深信不疑。偶尔极度清醒的时候,他甚至知道只要换个人,情况就会截然不同,他会这么无能为力,根本不是因为他遭遇了这样的事,而是因为他个性上的缺陷。并不是每个人被西尔维轻轻摸了一下就会变得如此心如止水,说不定只有他一个人会这样——这是种多么愚蠢又古老的疾病,在现代世界里恐怕早就绝迹了。他有时很怨恨自己竟会成为世上最后一个患者,然后基于某种公共卫生法被隔离在外、不得参加大城的盛宴——虽然大城已逐渐衰落,但这种盛宴还摆得起。他真希望、他恨不得能效法西尔维:说声去他的“命运”,就这样逃跑。其实他也可以这么做,只是没有努力去尝试,这点他也知道,但问题就出在这里:他有缺陷。或许拥有这种缺陷、跟世界这么格格不入也注定是“故事”的一部分(他已不再能够否认自己确实置身故事中),但这么想一点也没让人比较好过。也许“故事”就是这个缺陷、这个缺陷跟“故事”就是同一种东西,身在故事里代表的就只是你适合那个角色,其他方面都一无是处。就像拥有斜眼:你看到的永远是其他地方的东西,但在他人眼里,那就只是一种缺陷而已(甚至连你自己大半时候都这么认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