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穷石(第2/7页)

  他知道她的恨;他知道她回绝皇帝的言语:“因为杀死了我的父亲,所以不能侍奉你。”打开皇帝手书的秘函时,他也可以想见皇帝许婚时候戏谑的笑容:你不是不要侍奉杀死你父亲的人么?

  他是诸婴,杀死七海震宇的上将军诸婴,皇帝最宠信的战将,也是皇帝手中小小的一粒棋子。是棋子,不会比皇帝手中那粒白脂玉雕琢的棋子的分量更重些。可是他的心里也有自己的愿望。他的面容冷静如山,可是他是偷偷高兴着的。青蘅那双冰蓝的眸子或者是冷峻的颜色,但是她的高傲下面藏着的那份哀伤却是他所熟悉眷恋的,那是可以让他的心思一同鸣响的歌曲。

  他居然爱着青蘅,这样的念头也许太过古怪,却是实实在在地铭刻在冷静的容颜下面。

  因着这份爱意,他由着青蘅象好战的小兽一样挑衅,由着青蘅搬离他的营帐,由着青蘅回到夜北人的中间去扮演她的公主。因着这份爱意,他的目光时时刻刻都停留在她的左近,一旦发现夜北内部的危机,他就毫不犹豫地把青蘅抓回自己的身边来。也是因着这份说不清道不明的爱意,他甚至都没有动过牵过青蘅的细嫩手掌。

  诸婴不是禁欲的苦修者,也不是情窦未开的男孩子,他身边并不缺少女子。只有青蘅一个,是他供在那里不敢疏忽的。青蘅对他来说,不但有着一样童年时候就熟悉的顺服和哀伤,更是他自己在另一个世界的回响。这样的交集,就象是夜空中最明亮的星辰,绝不可以玷污伤害。

  可是,完美无暇的青蘅,现在居然有孕在身。就算是深沉如井的诸婴又怎么能够按捺得住。他只觉得自己象一个傻子,这么久了,居然没有发现青蘅其实是有人的。他怎么可能没有发现呢?诸婴重重地把青蘅放在石上,转过身来奔出几步又站住。他呆呆地站了一会儿,一口折了刃的短刀不知不觉握在手中,心中起伏不定,额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

  “想杀我吗?”青蘅清脆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诸婴吃了一惊,不自觉地把短刀收在腕后,嘴唇蠕动了一下,说出来的却是:“你醒了么?”这样的时刻,他的声音依然沉静,方才的激动早收进不变的面容下面去了。

  青蘅的脸是红的,然而害羞被讥逍取代。她一手撑在地上,一手抚着腹部,挑战似的目光投枪一样袭来。“那刀是我爹的吗?”她问。“为什么会在你这里?你要用这柄刀来杀我?”一连三个问句。

  诸婴看着手中的刀。这只是一把普普通通的短刀,夜北汉子人人都有一把,是用来割肉取食的。七海震宇的这柄也不例外,牛角的刀柄,两寸长的宽刃,只是刀鞘上用金线嵌了一个“宇”字。诸婴没有掠夺战死者的习惯,可是杀死七海震宇以后,他忍不住取走了这柄小刀。为什么这么做,他也说不清。犹豫了片刻,他黯然摇了摇头, 把刀插回刀鞘,丢到青蘅的身边去。

  “你以为你杀得了我……”青蘅笑了起来,脸上却没有一丝欢愉的神气,“忘记了自己为什么没有淹死在弱水里么?”

  诸婴的眼中闪过一丝寒光。不错,青蘅又是那个强大的秘术师了,那便如何?诸婴的刀下死的也并非全是武士。可是,想起那个青色的结界,他的愤怒又悄然瓦解。“我不要杀你,杀你做什么?!”他长叹了一口气,“刀是你爹的,也还给你吧!”不知道为什么,被青蘅问了这么一问,他一时间竟然万念俱灰,左右张望了一下,顾自迈步走了出去。走了两步,他又回过头来,没头没脑地说:“留下了那柄刀,实在是因为……你爹……他跟陛下好像。”

  青蘅愣住了,她不知道诸婴为什么要这样说。还有一个人对她说过同样的话,那是害死了她妹妹的大晁丧兵候谢雨安。可是,诸婴的话里有点什么让她觉得亲近的东西。她想不明白那到底是什么。这个男人亲手杀死了她的父亲,可是她也知道,是他一再保护着她,甚至在夜沼中落水的那一刻。她的心隐隐地沉着,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融化。

  “你……你知道那是谁的孩子么?”青蘅低下了头,幽幽地说。

  诸婴笑了笑:“那有什么关系。总是你要的便好。”由着青蘅恣意横行,怕是把她交还到夜北情郎的手中了吧?他试图笑得夷然,却终于还是有几分惨淡,脚步也不自觉地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