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监禁 2 失落的记忆(第4/7页)

当我年纪足够大,开始怀疑这一切时,我也知道了扎克每晚都安然入睡,自然醒来。在我们共用的小床上,我教会自己安静地躺着,平息狂乱的呼吸声。当幻象尤其是大爆炸炫目的火光在白天出现时,我学会了不叫喊出声。父亲第一次带我们去下游的黑文镇时,我认出拥挤的集市广场曾在我梦中出现,当我看到扎克畏缩不前,抓住父亲的手时,我模仿了他慌乱的眼神。

因此,父母亲一直在等待。和所有父母一样,他们只为我俩做了一张床,等着在我们被区分开并且断奶之后,将其中一人送走。一直到三岁,我们仍然无法分辨,于是父亲为我们做了一对大点的床。尽管我们家的邻居米克的木工手艺在山谷里闻名遐迩,这次父亲并没有找他帮忙。他独自一人躲在厨房窗外,在有围墙的小院里偷偷做了这两张床。之后几年间,每次我那张腿脚不齐的小床嘎吱作响时,我都会记起父亲第一次拖着这两张床进屋时的表情,他把两张床尽量分开,直到几面窄墙能容忍的极限为止。

父亲和母亲从此很少跟我们说话。那正是大旱灾时期,每样东西都要定量供应,在我看来,连言语也开始变得匮乏。在山谷里,以往每个冬天低处的田地都会被洪水淹没,而如今河水变成不起眼的涓涓细流,两岸的河床像古老的陶器的表面皲裂一样。我们这个一向宽裕的村子也没什么余粮。头两年收成都很差,第三年滴雨未下,庄稼全都枯死了,我们只能靠往年的积蓄维持生活。干瘪的田地被尘土侵蚀,不少家畜都死掉了,这年景就算有钱也买不到饲料。遥远的东方传来人们饿死的故事。议会派人到各个村庄巡逻,防范欧米茄人突袭劫掠。那年夏天,他们绕着黑文镇和其他阿尔法人的大型城镇建起了围墙。那些年我见过的唯一一群欧米茄人,去往收容所途中时经过我们的村子。可是他们看起来又瘦又累,无法对任何人造成威胁。

旱灾结束之后,议会的巡逻仍然延续下来。父亲和母亲也没有放松警惕。我和扎克之间最细微的不同都被抓来认真解析。当我们都染上冬热病时,我偷听到父母在长篇累牍地讨论是谁先生病的。那时我已经六岁或者七岁。透过卧室的地板,我听到父亲的声音从下面的厨房传来,他坚持认为我头天晚上看起来脸有点红,十小时之后扎克和我醒来时,都已经烧得非常厉害。

也就是在那时我才意识到,父亲对我们的谨慎是出于怀疑,而非是因为惯常的粗暴脾气;母亲一贯的关照中除了母爱,还有些别的复杂感情。扎克曾经整天跟在父亲屁股后面,无论是去水井,还是去田里或者谷仓。随着我们年纪渐长,父亲在我们面前变得易怒而警觉,他开始把跟在后面的扎克赶跑,冲他大吼大叫让他回家里去。然而扎克一有机会,仍然会找借口跟在父亲身后。如果父亲在上游的灌木丛里捡树枝,扎克会拉着我跑到那儿采蘑菇。如果父亲在地里收玉米,扎克会突然热心起来,跑去修理通往旁边牧场的栅栏门。他会保持一段安全距离,但一直尾随着父亲,就像一个错位的影子。

晚上当父亲和母亲在议论我们时,我会紧紧闭上双眼,好像这样就能把透过地板传来的谈话声挡住一般。我能听到扎克在对面墙边的床上轻轻动弹,呼吸声不紧也不慢。我不知道他究竟是睡着了,还是在假装而已。

*

“你看到了新的幻象。”

我盯着灰白的天花板,以避开神甫的目光。她的问题总是如此单刀直入,更像是陈述事实,如同她已经知道了一切。当然,她是否真的知道我并不确定。我知道的只是自己能瞥见别人的某些念头,或者被并非我自身的记忆所唤醒。但神甫不只是个先知,她能运用自己的能力。每次她来到牢房,我都能感觉到她的思想绕着我的脑海盘旋。之前我一直拒绝跟她说话,但我不知道在她面前自己还能够隐藏多少。

“没,只是大爆炸而已,跟以前一样。”

她的双手开开合合。“我来了二十次,有些事你一直没告诉我。那是什么?”

“什么都没有。只是大爆炸而已。”

我看着她的脸,但什么都看不出来。在牢里待了太长时间,与世隔绝,我已经生疏了,我如此想道。而且,这个神甫神秘莫测。我试图集中精力。她的脸几乎和我的一样苍白,整个面部冷漠无情,衬得脸上的烙印尤为显眼。一块紧绷的红色烙印位于前额正中,除此之外她的皮肤和磨过的河卵石一样光滑。很难说她有多大年纪。如果只看过她一眼,你可能会认为她和我跟扎克一样大。然而在我看来,她要老上几十岁,因为她的目光是如此凌厉,浑身散发的力量如此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