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遗诏(第3/6页)

啬夫说他只管把童男女交给郡里,至于朝廷里管这事的人是谁,在哪儿,他怎么可能知道。四公子和桑夫人谢过之后告辞。刚走到堂屋门口,他们又被啬夫叫住了:“喂,童男女集中在黄河的入海口—无棣沟,你们上那儿去碰碰运气吧。”

回家后,四公子给仆人留下话:如果有人来找桑夫人,就让他住下来等着。然后他们驾车奔向无棣沟。桑夫人觉得一辈子的跋涉都没有这段路漫长。三天后,一座连绵数十里的造船台展现在面前,工匠们说童男女关在离海边一百里的千童城里。在千童城门口,卫兵不放他们进去,桑夫人试探着问:“这里面,有没有一个许黻?”卫兵说:“许客卿在咸阳征集百工。”一听这话,桑夫人浑身一软,跪下来不停地磕头。卫兵们都围过来劝:“跪下我们也不敢放您进去呀,要杀头的。”桑夫人泪流满面,只是摇头,说不出话来。四公子一边搀她,一边对卫兵们解释:“她不是求你们,她这是在谢谢你们呢。”他把桑夫人拉起来,扶着她往车上走,说:“咱们去咸阳!”桑夫人能说出话来了:“田鸢啊,田鸢,你到底在哪儿!”此时此刻,她恨透了这没心没肺的孩子,一年来连封信都不来。一个好心的卫兵劝他们:“别往咸阳跑了,说不定你们刚到咸阳,他又回来了。”四公子指着桑夫人,气愤地说:“这是许客卿家里的人,你们不让她进去,她在哪儿等?”一位军官过来问话,四公子又把这话重复了一遍,军官问老太太到底是客卿什么人,四公子犹豫片刻,恶狠狠地说:“是他夫人!”军官打量了她一会儿,客客气气地说:“我可以介绍你们到传舍去住,你们过些日子再来打听吧。”

军官不敢肯定客卿愿不愿意见这个老太太,她也许是被客卿抛弃的糟糠之妻吧。他把这两个老人带到了传舍,安排他们住下来。三天后他们又来打听,许黻还没回来。过五天又是这样。军官答应客卿一回来就通知他们。过半个月还没有消息,桑夫人发起了高烧,躺在床上说胡话,一会儿叫“小木匠”,一会儿叫“鸢儿”。四公子怀疑许黻就在千童城里面,当兵的骗他们,他就拿出当年刷反秦标语的劲头,在千童城附近的墙上、树上、地上、岩石上到处乱写:“桑女犹在。”下面留着传舍地址。

他回到传舍,听见桑夫人奄奄一息地念叨:“留在这儿,鸢儿来了怎么办?回去,小木匠来了又怎么办?”一天一天又过去了,窗外每一阵脚步声都让他们心惊。桑夫人烧退了又整天咳嗽,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后悔啊……龙卷风过后不该往北走……该往海边走……”当她恢复一点元气时,就跟四公子上街看那些标语,它们多被雨水浇掉了。四公子一怒之下雇了一帮人,腰间吊着绳子,在千童城大门对面的峭壁上用油漆刷出“桑女犹在”四个字,每个字有一人多高,下面一行脑袋大的字是传舍地址。回到传舍,桑夫人开始咯血了。四公子懊悔不已,“要是到咸阳去找他,早就到了!”桑夫人气若游丝:“去了也找不着。他不回来,我就死在这里。”但是她又想吓退死神:“我扛着他走了五十里雪地,都挺过去了!”四公子一边给她捶背,一边赞叹她忠心耿耿保护田家的孤儿。二十年前,这位公子连正眼也不曾瞧过这个女奴。在这新的患难之交中,桑夫人毅然交出珍藏多年的秘密,免得带到坟墓里去:“鸢儿是小木匠的儿子。”

她和盘托出:芦苇地、牲口、小木匠赎罪的夜晚、礼服、信使和医生、若姜的遗言……四公子目瞪口呆地听完这一段故事,然后跑出去找人,在岩石上再添四个字:

“鸢儿尚在!”

一千次脚步声总有一百次停留在门口,然后进来一位送水扫地的客栈伙计,他们已经习惯于这种嘲弄了,所以当一个方脸络腮胡子的人推开门的时候,桑夫人躺在床上没有睁开眼睛,四公子守在咕噜咕噜的药罐旁边也懒得转身。络腮胡子的情绪远没有这么平静,对他来说,峭壁上的字,无异于八月下大雪、极地放光芒,他刚刚从咸阳回来,刚在千童城门口下车,这东西一下子把他弄蒙了,他奔到岩石前抚摸油漆,字迹把他的手指头染红,一滴油漆竟然滑到草丛里黏糊糊地流淌。他驾车直奔传舍,忘了岩石上写的门牌号,索性挨个敲门,一位老年女客被他当成了桑夫人,吓得跌倒在地,一个棒小伙子被他揪住,拼命挣扎。他摸进这间屋的时候已经小心得多了。他对床上的老太太仔细端详,不仅看她的脸也看她的腿,看她到底像桑姑娘还是若姜。四公子回过头来看见他,药罐都打翻了。桑夫人也睁开了眼睛,一看到他就爬到床边痛哭:“我把你的儿子弄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