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肤施(第2/3页)

循声望去,她看见一个人在河边吹箫,旁边有一匹白马。这人在朝阳下的剪影又挺拔又优雅,他面前的金色的波光好像是随着箫声荡漾的。一曲吹毕,他发现有人在看他,便转过脸来。

“你是谁家的姑娘,一个人跑到荒郊野地来?”

“对不起,打扰你了。”

他笑了,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他的眼睛像羚羊的一样温和,含着不惹人讨厌的一点轻浮。

“萧史吹箫,就是吹给弄玉听的嘛。”

弄玉吃了一惊,“这人怎么张口就叫出我的名字?”转念一想,他说的是尽人皆知的那个弄玉,自己自作多情了。

“我不懂箫,也不是那个弄玉。”

“听你说话不像是本地人啊,干吗一个人跑这儿来?”

弄玉说自己是走亲戚的。他带弄玉进了城。过关卡时,他们走的是官员通道,而且没有人查他们的证件,弄玉这才想起自己没带任何证件。

他把弄玉送到传舍就走了。弄玉知道自己住不进去,连一口饭都吃不上。要说自己是公主,谁信呢?哪有公主穿一身粗麻衣服,蓬头垢面,身上还有坟墓味的?她牵着马往城外走。当那个人的面容模模糊糊地浮现在她脑海里时,她忽然觉得面熟。刚才他叫出“弄玉”时,她就仔细想过,确实没见过这个人。“难道他是在某个场合出现过的一个不重要的人吗?我和父亲在别人家做客时见过的?买过我父亲盐的人?给我们办过手续的官员?……”她把今生今世中去过的地方都飞快地回顾了一遍,也没找到他。可他就是有种说不出来的特征让她觉得见过,而且在模糊的时候这种特征特别明显。就连这座城也似曾相识,她在关卡看见它叫“肤施”,多么美的名字,她连听都没听说过,可就是觉得熟。

在路口,她又碰见了这个人。这张脸一清楚,在弄玉看来就陌生了。她觉得自己刚才是饿糊涂了。

“你还没有吃饭吧?”这人问。

这句俗气的话,让弄玉分外感动,她当公主以后很久没有尝到饿的滋味了。

这人带弄玉去了传舍,领了东西给她吃。从菜里的一颗卤蛋看,这人级别不低。问到弄玉的来历,弄玉表情坦诚地说,自己不是来找亲戚的,是跟家里人闹别扭跑出来的,是云阳县的农民。

“你带证件了吗?”他问。

又是那么善解人意,弄玉笑着摇摇头。

“我就知道你没带,所以在路口等你。在我们国家没有证件寸步难行,你现在连家都回不了了。我找驻军给你办一个特别通行证吧。”

等的就是这句话。

他一路上给弄玉介绍这座城市,话音轻柔懒散,想听时能听明白,不想听也不至于被吵得头疼。听得出来他也不是本地人,有明显的咸阳口音。他把弄玉带到了一个宅院里,弄玉问:“通行证就在这儿办吗?”他说这是他家,事情在这里就可以办成。他叫来一个卫兵,写了一个条子,吩咐道:“照这个抄,不要副本,直接封上,盖御史的章。”弄玉打了个哈欠,他说:“我给你开一间空房,休息休息?”

弄玉真的,真的,真的很想躺下来,但她说:“谢谢,我就在这儿等吧。”

“要办三天。”他说。

梦中人

弄玉住进空房,美美地睡了一觉。傍晚,箫声又把她唤醒了,此刻听起来,就像隐身人在信里说的那样。弄玉愿意叫他“隐身人”,到现在都不知道他叫什么。她经过一道道回廊、一间间空房,找到了隐身人,他在一支庭燎边专心地吹奏着,半个脸被火光映红,其余的地方渐渐融入黑暗。面对这一幕,弄玉想起来了—这不是什么隐身人,也不是前世见过的—“他是我在十四岁那年梦见的一个人,那个‘羊’字脸的人!”

弄玉有点害怕了,梦里的人怎么会跑出来呢?相比之下隐身人要好理解得多。“我还是叫他‘隐身人’吧。”她想。

箫声停下了,隐身人招手让她进去,一点客气也没有,好像他们从小就相识。他把箫递给弄玉,弄玉拿起来吹了一下。

“你的手指头真美。”他说。

他的也一样。那是从来没做过粗活的手,是在金玉宝石的呵护下长成的手。弄玉靠着在宫里打的那点底子,很快学会了他的曲子,可吹得不如他,在悲伤与欢乐的情绪间过渡不自然。他吹起来浑然一体的旋律,让弄玉一吹就好像拼凑起来的一样。弄玉觉得是自己缺乏技巧,可他说:

“你心里有事。”

“我以前就吹这么差!”

“你心里一直就没有静下来。只有心静,才能把欢乐与悲伤看得同样平常。那种欢乐,应该是从平淡的心境中自然产生的,是海底的暖流,而不是你家里煮开的一锅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