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国手(第3/6页)

此人又将杨将军邀请信的来龙去脉盘问了半天,关于围棋是什么东西又盘问了半天,关于十五岁的孩子怎么可能成为围棋国手又掰扯了半天,最后,他从自己造的迷宫里钻出来了,终于想起了徭役的事。田雨骄傲地说,他是作为熟练背诵法律的神童被朝廷免除了八年徭役的,根本没有必要逃避即使有也得几年以后才开始的徭役。这下审讯官又有东西解闷了,关于皇帝进九原离宫的细节、神童们在皇帝面前唱法律歌的细节,又够他记一堆木片的。实际上他到广陵乡一查就可以查到田雨的档案,但记录是他的乐趣。最后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可记的,而天亮还早着呢,他就无聊地摆弄起田雨的通行证来。就在这时问题严重起来了。

“这上面怎么没有关卡的签字?”

关卡的签字应该在通行证下面,刚才他看到田雨的去向时注意力转移了,现在终于看到,这是一个没报关就混进城的人。他脸上出现了发现通缉犯的表情。

当时,统一的帝国已经废除了城墙,进城不必非要通过城门,所以,田雨就从小巷子溜进城了。要说报关有多麻烦,得从通行证说起。通行证有两份,一份由自己带着,另一份由官府的邮车运到关卡,两份合拢,内容一致,方可放行。说起来容易,可验证的过程奇慢。在关卡前排队的有来自四面八方的游士、商人、回乡探亲的士兵、出差的官吏……窗口里的副本一堆一堆的,这一堆是广陵来的,那一堆是定边来的,又一堆是肤施来的……关吏看一个人的正本上写着来自肤施,便从肤施的那一堆里找他的副本,如果按笔画顺序排列,他倒好找,可是没有顺序,因为肤施的副本是由下属各乡的副本和临县、杨桥、吕梁等地来的副本混杂起来的,所有通过肤施前往三十里铺的副本都在其中,肤施的官吏怎么有时间整理它们呢?他把这堆副本往羊皮囊里一扔,扎上麻线,挂上发往三十里铺的木签,就交给了邮差。所以,三十里铺的关吏找副本要一张一张地翻,运气不好时翻到最后一张才是,还得骂一声:“娘的,早知道就倒着翻了。”他把副本和正本合拢,仔细对照左右内容,又耽误一些时间,最要命的是他还要把内容抄下来备案,以便出了大案时朝廷可以排查经过此地的流动人口。办完这个人的手续,后面的人都尿裤子了。这还是副本及时到达的情况,如果田雨早晨从广陵出来,中午到达三十里铺,而运送他的副本的邮车中午才出发,夜里到达三十里铺,他就要傻等。不等,直接赶往下一站?他们在他手里的正本上看不到上一站的签字,会让他回去补签。他本来想先进城找到住处,再出来补办手续,但经过秧歌队、官奴婢那么一番折腾,就把这事忘了。

“法盲啊法盲,”那位先生叹息道,“这种事你也能忘,人生中还有比证明更重要的事吗?你不是熟练背诵法律吗,你说说自己该当何罪。”

“应该罚一副甲胄的钱。”

“为什么是一副?”

“ 《游士律》第一百八十八条规定出门不带通行证罚两副甲胄的钱,我带了,只是没签字,应该少罚点。”

“呵呵呵……那你知不知道今年的补充条例,通行证不签字和没有通行证同罪?”

“不知道。”

“那好,我找个地方让你好好学学。”

他给田雨找的地方跟牢房差不多,三十多个人一屋,每天除了撒尿就是学法律。一个牢头负责抽查学习情况,像这样的绕口令:“卅四年四月丙戌朔丁亥,北地郡守谓县啬夫,古者民各有乡俗,民多诈巧法未足……”一个字都不能差,一个停顿都不能错,错了就要“躬着”。

“怪不得你会进来啊,”他对一个文盲说,“连年月日都搞不清,什么‘三四年四月’,躬着!”

田雨从来没见过这么虔诚的姿势—“躬着”,俯身向前,叉开两腿,双臂下垂,把背部充分地露出来,让人用肘尖往上砸。在一阵鬼哭狼嚎和求饶之后,这种仪式以“哇”的一声呕吐结束。

“新来的,”他瞧上了田雨,“你来!”

这不比三百多手的棋谱难背。田雨一字不差地背了下来。但是牢头说:

“我他妈让你背了吗?我说的是‘你来’,就是叫你过来,没叫你开口!连话都听不懂,怪不得会进来,躬着!”

田雨的姿势是很标准的,牢头赞叹起来:“连这玩意儿也学得这么快,读书人的脑子就是好使。”他的肘尖咚咚咚砸下来,砸的不是田雨的背,而是腰眼。田雨一下子就吐了。

这还没有完,有个更彪悍的家伙走了过来,他瞎了一只眼,但另一只眼睛好像长着牙齿,他的胳膊上、手背上全是毛。“你歇会儿,”他对牢头说,“让我过会儿瘾。”田雨想:完了,我直接撞死在地上算了。果然,独眼龙的来势更凶,他是用脚踢,踢在田雨胸口“嘭嘭”像打鼓。可田雨发现自己不吐了,那人踢的是他的胸骨,而不是软地方。踢够以后,他俯身对着田雨耳朵说:“不服?出去再找我。定边‘独眼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