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神医

老巫医

田雨十四岁那年春天,一个老叫花子来到了空中城。他说他是从贺兰山匈奴人的地盘来的,他被关了十一年,现在自由了。但他的脸已经被匈奴人烫得稀烂,鼻孔是朝前开的红窟窿,半边嘴唇肿得像腊肠,那是以前十五次逃跑受到的惩罚。没用马拖死他就算便宜他了,因为他是个巫医。他的医术确实高明。一个半身不遂的老太太,被他用针顺着脊梁骨扎了一串眼,用火罐吸出脓血来,就能走路了。他说这罐血是淤在腰上的,那罐脓是碍着腿的……就连“不死草”也不明白,下身的脓血怎么能从颈椎上吸出来。田雨觉得母亲在世时要是遇到这样的医生就好了。

“不死草”拿出在心灵瘟疫中记录疫情的十几箱木片请教老巫医,他说:“谁说互相洞悉心灵是一种瘟疫呢?也许它恰恰是正常的。相反,光靠声音不靠心来交流才有可能是真正的瘟疫,由于它发作时间过长,我们错把它当成了健康。”“不死草”顿时瞧不起他了。“不死草”连世界上存在着不死草都不相信,岂能相信这种异端邪说。他把跑腿的事全都推给了老巫医。在进城买药、上山采药的路上,老巫医救死扶伤,不收一枚铜子。没多久,云中出了个丑八怪神医的事就传开了。

弄玉陷入了有生以来最漫长的失语期,早在一年前田雨问她国君们为什么那么傻的时候她就哑了。百里冬重金请来的名医在她身边转来转去,使她分不清哪些是药哪些是羹,自从去年冬天她按照九原郡守从咸阳的御医那儿求来的方子吃了一些无用、无害又无辜的药以后,连耳朵也聋了。她现在连自己的咀嚼声都听不见。看着竞技场,她只觉得是一些影子在互相碰撞。心灵瘟疫期间在别人心里看见的就是这样的无声皮影,那些遐想和回忆就是这样。

她心灰意冷地躺在被窝里,相信前十年的间歇性失语症其实是终生聋哑的前兆。看不下去的浪漫故事摊在枕头边,床头多了一个拉铃,用来叫仆人。田鸢一看见这冷冰冰的拉铃就心酸地想起母亲。他把饭放在案头,发现她手背上有几个黑斑,有的已经结成了痂,有的还是发红的,显然是用薰衣草烫的。田鸢捧着这只手想,要让她开心一点,只能祈祷心灵瘟疫再次来临。

田雨倒是给她发过心语,她听不见。这样也好,田雨这个心灵瘟疫的余孽可以继续潜伏在人群中。病急乱投医的百里冬打起了新来的老巫医的主意。容氏说:“一个治跌打的医生,治聋哑能行吗?”百里冬说:“他还能把孩子治得更聋更哑吗?”老巫医连听也没听说过什么间歇性失语症,但他说比他更神的医生在匈奴人那里,就是因为有了这个医生,匈奴人才把他放了。

“他叫卢敖,是燕国人……”

黑盒子

听到这个名字,百里冬的眼睛亮了。三十多年前,把剑从他胸口拔出来、把他从死神手里夺回来的医生,就是卢敖的父亲,那时候卢敖还是个顽童,沉到旋涡里都死不了。亡国后百里冬和他们失散了,近几年又听见了卢敖的消息,他应该有四十岁了,他不仅是神医,而且,有人看见他在水上走,又有一种说法:他并不是在水上走,而是站在一条黄河大鲤鱼的背上。百里冬找不到他,据说他睡在树上,又据说他住在东海的岛上,还有人说,天上有一条街,卢敖的家在那里……现在好了,知道他在哪儿,不管他治不治得好弄玉的病,百里冬都要把他赎出来。据说匈奴人买他花的金子和他本人一样重,百里冬准备拿双倍的金子去谈,大约四千两。可是派谁去呢?牛儿哥是出色的武士,却没见过世面,光头是老江湖,却动不动就拔刀子,不善言辞……想来想去,百里冬只能选择自己。

弄玉躺在黑暗中,心灵的死水中涌来一股冰凉的暗流,把她惊醒了,她来到阳光下,看见一堆系着红绸子的黑盒子摆在父母门前,那是一些散发着幽香、涂着黑漆的木盒,像祭祀的神器一般镂刻着精致的图案,红绸子上工工整整地写着字:“丹砂”“铜镜”“貂裘”……她想:“这是送给谁的呢?哥哥要娶媳妇了吗?”可是清点东西的人脸上没有丝毫喜色,她多么想问问他们在想什么,她感到自己与人们之间缺少的已经不止是声音,她已经变成了隐身人。她又看了看盒子,在她的奇异视野中,所有的盒子都放大、变形了,能把人装进去了,光溜溜的盖子鼓了起来,红绸子化成了血水,她看见一双双白皙的手在打理棺材。

“这是怎么回事?”她用眼神问田雨。

“二百镒黄金求神医。”田雨在布上写道。

她立刻明白这是为了治她的病。她夺过那块布,唰唰唰画满棺材,又把一罐红颜料泼上去,抓起这张血淋淋的布往外冲。在没有心灵瘟疫的日子里,要让人看到她不祥的预感,只好这样。百里冬平静地说:“你别以为这仅仅是为了治你的病。那个人的父亲救过我的命。”弄玉举着那块布来到礼品盒旁边,让大家明白她画的棺材实际上是礼品盒。她的手上还沾着红颜料,容氏用湿手巾去擦,老也擦不掉,朱砂不断地从她的指甲缝间溢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