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木匠(第2/8页)

当他“用牛搬木头”的想法被大家嘲笑后,他从家里搬来一个木架子,跟他差不多高,看起来牛一脚就能踹烂,但经他一演示,大家发现,通过一些横的竖的、大大小小的圆盘,还有莫名其妙穿插在其间的一些木齿,力量居然可以放大。小木匠用一根手指头拨一拨底下的轮盘,顶端的绳子就把几十斤的木料吊起来了。

“这要是牛来拉磨,就能把几千斤的料吊起来。”

这时他的眼睛没有在梦游,大家有点相信他说的话了。这东西被放大十倍,造船厂就出现了奇观—许多牛在那里拉磨,上面高耸着木架子,一艘史无前例的巨船在它们的哺育下一层一层长出来。小木匠就这样弄出了第一个别人用得着的东西。在后来的战争中,外国人攻进造船厂,发现一切都已被烧成灰烬,也就没看见牛起重机,不然,这东西不会等到一千年后才被外国人重新搞出来。

大家折腾牛起重机时,小木匠曾被另一个主意迷住。他没爹没妈,整天自己跟自己说话,也就只好琢磨这琢磨那。他想,下坡总是比上坡省劲儿,放东西也比抬东西省劲儿,那为什么不在一个大坑里造船呢?他没好意思马上说出口,因为有件事还没想好—造好船以后,得把海水引进去,让船浮起来漂走。可船走以后怎么办?总得把海水放干吧,造下一艘船还得用这个坑吧,总不能变成鱼塘吧?可怎么把水倒着引出来?那又不是家里的水缸,拿瓢一瓢一瓢舀就能舀干的……这事还没想明白,找太阳的船回来了。小木匠一看船差不多被风扯成了碎片,连一万里都没到,顿时对造船这件事失去了兴趣。三万里以外的地方,船是去不了了,那还有什么办法呢?那就只有一个办法了—飞过去。

这主意要是说出来,船厂的人会真的认为他疯了。木匠们都知道,二百年前他们的祖师爷早就试过这个了,顶多是做出了巴掌那么大的木头鸟在房顶绕了几圈。小木匠决定不告诉任何人,自己干。每天早晨他对着霞光出神,“那边应该是可以住人的,因为太阳在那边的时候一点儿也不热,早晨的太阳一点儿也不烫人嘛。”关于人能飞起来,他比任何人都相信,这或许是由于常常出现在梦中的感觉过于真切了—空气像水一样流过他的双臂。母亲在世时说过的话他也念念不忘:

“你问你是从哪儿来的啊?你是鸟变的。我和你爹成亲后一直生不出孩子来。有一天你爹上山伐木,我送水上去,忽然觉得裙子里掉下什么东西。我找啊找,在翠雀花丛里找到了一颗蛋。它是半透明的,都能看到里面的小鸟身上的血脉呢。你爹觉得它是个妖孽,把它扔到了山沟里。到了晚上,一只白鸟就飞到家里来了,在房梁上睡觉。它睡着的时候会掉下来把自己摔醒,每次掉下来都掉一些毛。早晨起来,我们过去一看,它毛都掉光了,哪儿还是鸟啊,分明是一个婴儿!我们把你落下的羽毛都包起来,再打开的时候,只看见一堆沙子。”

这话说得太认真,非常不像别的母亲哄孩子说的“你是从粪坑里捡来的”之类。这要么是母亲对自己做的梦记得太清楚,要么是她比别的母亲会编故事,要么—在有些神神道道的小木匠看来—就是真的。或许冥冥之中真有前世、灵魂的真身,被神变成了画面,呈现给母亲看了?

梦中鸟

反正他是真的打算做一只鸟了,也就停止了对抽水机的狂想,再发呆就不是盯着海水,而是盯着海鸟了。小木匠仔细观察它们怎么扇动翅膀、在什么情况下停止扇动而仅仅靠热气流托着不掉下来、怎么在转弯前倾斜身体甚至几乎把自己竖了起来、翅膀举起时怎样弯曲、压下时又怎样撑直……他也数它们扇翅的频率—起飞时要多快,已经飞起来后至少要多快……偶尔出现的一种白色大鸟(叫不出名字来,恐怕是从外国飞来的,或从母亲的梦里飞来的)让他特别佩服,它飞过这个世界上可以看到的整个天空时竟然可以一直不扇翅膀。它平摊的、从容的双翼,表示它已经能炉火纯青地驾驭热空气,这使小木匠相信自己也不需要使太大劲,就能飞到扶桑国去。

起飞时确实是要用点力的。据他统计,扇翅的频率要赶上他的心跳。海鸥已经为此做出了示范,而海鸭不管起飞还是已经飞起来总是扇得那么快,恐怕是因为生来就笨。小木匠需要一个模板,就是尽量大、最好跟人一样大的鸟,按它的尺寸来做翅膀就刚好够一个人用。苍鹭、白鹭这些,不仅小,而且飞起来惊慌失措,小木匠很难想象学它们的样能飞到三万里外去。那种叫不出名来的鸟—姑且叫它“梦中鸟”吧,能够代表完美的飞行,可它不在人的面前着陆—或者也许不愿在现实世界着陆—就没法量它的尺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