套盒陷阱(第4/5页)

“你以为我是跪在狐眼视频公司门口要饭的乞丐吗?还是一个随便听人使唤的妓女?”

他跳下硬木的高脚圆凳,略怀敌意地捏痛了我的肩膀,忽然又弯下腰来,端起杯子,把剩下的烈酒一饮而尽,摇摇晃晃地走了。

或许我说的确实有些过分。我喝得有些多了,打车时坐在副驾驶上又吹了空调,下了车就急煎煎地跑到一个垃圾桶旁边吐了起来,待我清醒后竟然发现那是一个邮筒。次日早上,我不但要戴上口罩去清理自己吐下的污秽,也要给马帧导演通一次电话,弥补自己昨晚酒后的失礼言词。

电话响了几秒钟,通了,接电话的是昨晚那个女人,她应该是马帧导演的爱人或者女朋友。

我向她表明了身份,问她是否还记得我。

“我当然记得你,他昨晚喝多了,现在还没醒……”她的声音忽然有些怨意,“昨天你跟他谈了什么呀?他很不开心,你不该让他喝那么多酒。”

明明是他灌醉了我呀——我知道,类似于马帧导演这钟古怪的文艺工作者,他们的脾气就像小孩子一样怪异,我想——这个身份特殊的神秘女人,或许她能撬动那块顽石。

我给她道了歉,随后生硬地过渡话题,向她详细诉说了这部电影所面临的困境。她在电话那端耐心倾听,不曾打断一句,只是礼貌地用一声声“嗯”来表示理解,说完之后,我们同时沉默片刻,她说:“好,我会劝劝他的。”

“谢谢你能理解,能够互利共赢当然是最好的结果。老实说,网络电影这种新兴的发行模式,想要从中盈利是很艰难的,作为官方平台,我们实在不能再冒更多不必要的风险了。一部电影,只有在被观众看到的那刻,才能算得上真正的电影不对吗?”

“按照你的意思,要改的可真是不少呢。可是——”她说,“如果不代表狐眼视频官方的立场,你自己会欣赏这部电影吗?”

沉默足以对付这种圈套。

“那就麻烦您了。”

我仓促挂断了电话。

我回想她的问题:如果不代表狐眼视频的官方立场——我岂能不代表。

无论如何,那个女人还是发挥了作用。半个月过后,马帧导演给我传来了三段补拍的样片,它们都颇具喜剧风格,做了简单的剪辑。在发送样片的同时,他还附写了一封用词谦逊的邮件,正文里,马帧用了一种导演同影迷交流创作理念的口吻,这让我松了一口气的同时,竟被悄然感动。样片里有一个明媚的新结局,马帧导演在邮件里说,他会重新剪辑整部电影,不得不说,虽然自己不承认,但是运用起喜剧元素,他更得心应手。

不管是否承认,这个深谙世故的导演在影片拍摄之初,就已经做过二手准备了,我只是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在影响着他的最终决断。

值得欣喜的是,他居然真的把我当成了创作交流的朋友。这让我想起八年前,自己选择电影专业时曾是多么疯狂地着迷于这种声光艺术。在大学三年级的时候,我曾查阅词典、使用谷歌翻译,甚至找来英语老师做校对和润色,郑重其事地给马丁·斯科塞斯寄了一封挂号信(当然他至今没有回信)。马帧导演的信件令我想起往事的同时,也让我惊觉:如今的我已经无法再凭个人喜好,来左右自己欣赏一部电影时的态度与眼光;虽然有违初衷,如今的我不过是在一道工作程序中,不断地削减这种艺术的无限可能。

这是多么可悲的事实。

大概在同样的时候,马帧导演的消息忽然消失了。

两个月后,我在老城区的那家地下酒吧找到了他。他穿着黑色的衣服,弯腰坐在吧台前,捏着酒杯思考着什么。当我喊出他的名字,马帧导演抬起头来,我发现他比之前老了很多,颧骨上堆积着厚厚的眼袋。他的鬓角变得灰白,声音有些嘶哑,每次呼吸都夹杂着一阵类似叹息的声响。

“小葵去世了。”

我脑海中瞬间重组了几块拼图——电话里熟悉的声音、电影后的演职员名单,那天躲在门后的女人正是《套盒陷阱》的女主演——钟小葵,她是马帧导演的爱人。

吧台前的马帧满嘴酒气,断断续续地向我透露了一些隐情:

“我们是在一个基督徒团契认识的,电影里的故事就是小葵自己的故事。

“一个演艺事业并不顺利的女演员,为了宽裕的生活,从和陌生人对视都两颊通红,一步步变成了一个职业援交女。这个连老人都来者不拒的女人,在那位拾荒者自杀后如得天启,发现自己已经四年没有等到过一部戏了——那么她还算什么演员呢,她只是一个妓女罢了。”

他说“妓女”两个字时关闭了声带,发出了有些懊丧的气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