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察举的低落(第2/6页)

在“绥静新附”的政策之下进入晋廷的蜀吴人士,其政治地位自然无法与中朝权贵高门比肩。据《晋书·华谭传》,华谭举秀才入洛后,王济“于众中嘲之曰:五府初开,群公辟命,采英奇于仄陋,拔贤俊于岩穴。君吴楚之人,亡国之余,有何秀异,而应斯举?”(《世说新语·言语》记为洛人嘲吴人蔡洪事)除少数人外,这些“亡国之余”大多不能跻身“清途”,因此作为一方人士,由察举一途进入政府,便是顺理成章的了。

而且,蜀吴原来相当看重察举。《华阳国志·后贤志·司马胜之传》记蜀国“特重察举,虽位经朝要,还为秀孝”,故司马胜之已历官尚书郎、秘书郎等职,然至“景耀末,郡请察孝廉”。《三国志·吴书·陆逊传》注引《吴书》记曰:“(孙)权嘉逊功德,欲殊显之,虽为上将军列侯,犹欲令历本州举命,乃使扬州牧吕范就辟别驾从事,举茂才。”所以蜀吴人士对察举入仕也乐于接受。

晋廷对东吴名族之应举者,还给予了一些特别待遇。《通典》卷一百一《礼六一·周丧察举议(晋)》:“江表初附,未与华夏同,贡士之宜,与中国法异。前举孝廉不避丧,孝亦受行不辞以为宜。访问余郡,多有此比。按天水太守王孔硕举杨少仲为孝廉,有周之丧而行,甚致清议。今欲从旧,则中夏所禁;欲不举,则方士所阙。”知吴人有丧仍可应孝廉之举,而这原是“中夏所禁”,将“致清议”的。可见这是一种优待。又《抱朴子·审举》:“昔吴土初附,其贡士见偃以不试,今太平已近四十年矣,犹复不试,所以使东南儒业,衰于在昔也。”是吴土之贡士,可不经策试而任官。(2)按吴土秀才华谭、纪瞻等应举后是经过策试的,葛洪所言或是特指孝廉可不试经,故又称东南儒业为之而衰。由之东南名族以察举入仕成为传统。《宋书·郭原平传》:“会稽贵重望计及望孝,盛族出身,不减秘、著。”其风可溯至西晋以至孙吴。又东晋之孝廉每岁郡各1人,而丹阳、吴会、会稽、吴兴皆2人,数量加倍,亦当与此风有关。西晋之应察举者蜀吴人士占到30.5%,说明察举是其出仕的主要途径。

由前面的统计又可看到,西晋时察举一途之中,下层士人之比例有较大增加。如不考虑蜀吴人士,则高官贵戚子弟、中级官僚子弟和下层士人比例分别为24.2%、29.7%、46.1%,下层士人几占半数。可见,此期察举一途中容纳了相当一批普通士人。

就史传所记,如光逸为博昌小吏,后得举孝廉;马隆史称其“出贫贱”,州举“才堪良将”,至东羌校尉;易雄“少为县吏,自念卑贱,无由自达,乃脱帻挂县门而去”,后仕郡为主簿,举孝廉;赵至父为士伍,辽西举计吏,后又举良吏;李含为“寒门少年”,陇西、始平两郡并举孝廉,后又举秀才;陈 身家“孤寒”,元康中郡举孝廉;熊远之祖为石崇苍头,本人仕县为功曹,后举孝廉又举秀才;苏峻为史称“单家”,得举孝廉;陶侃被视为“小人”、“寒宦”,亦为孝廉;陈敏得举廉吏,被斥为“七第顽冗,六品下才”。又如《太平广记》卷三一八引《异苑》:“并州祭酒桓回,以刘聪建元三年,于途遇一老父,问之云,有乐工成凭今何职?我与其人有旧,为致清谈,得察孝廉。”是以乐工之低贱亦得举孝廉。又如秀孝吴甫、杨旌、许孜、赵君平、董养、董联、刘沈等,既非名族,史传中其父祖又默默无闻,都当为下层士人,然而他们都得以察举秀孝。

作为对比,西晋时代那些煊赫无比的高门权贵,其子弟却很少由察举入仕。表9—3中可见西晋应察举者家族有居四品以上官位者,仅占16.8%,约六分之一。而且这其中仍有一部分够不上当朝最大的权贵,或一流高门。其家族在当时居于权势中心者,仅司徒温羡从子秀才温峤,中书监卢钦子秀才卢谌,差可拟之。琅邪王衍被举“奇才可以安边”,乃特例,而且他并不接受。那些最大的权势者,例如《晋书》所称晋初“攀云附翼”之八公太宰司马孚、太傅郑冲、太保王祥、太尉司马望、司徒何曾、司空荀 、大司马石苞、大将军陈骞,以及司空裴喜,司徒王浑、王戎,尚书令贾充,录尚书事王沈等,其家族子弟皆不由察举入仕,偶尔得举亦不应不就。

由之可见,西晋时代,高门权贵子弟由察举入仕者,比例有明显减少,下层士人却有相当增加,同时又有一批蜀吴人士由之入仕,后两类人物合计占62.6%,就是说在官僚士族的眼中,察举之地位和吸引力,已颇为下降了。

这种变化之原因,当然是由于九品中正制与清官入仕迁转之途,为高门权贵子弟别辟了入仕捷径所致。步入察举一途者虽然也有高官士族,但同时又有大量下层普通士人甚至寒门单贱,以及蜀吴“亡国之余”,品类颇杂,广泛地容纳了各个阶层、各类身份的人物,这就不足以标志高门权贵的高贵身份。同时,岁举员额平均分配到各州各郡,如某郡为权贵之乡里,员额亦不增加;某地非权贵之乡里,员额亦不减少。这就无法满足高门权贵子弟依父祖势位大量出仕的要求。特别是,我们已经指出察举制较“清途”有更为鲜明的功绩择优制的色彩与制度保证,由于悠久传统它一般仍以经明行修、才优能殊者为察举对象,且有“试职”之法、策试之制;同时它又被九品中正制与“清途”压抑在相对较低的地位之上,由秀孝察举所得之乡品一般在二、三、四品之间,并无优遇;策试后只能拜七品之议郎,八品之中郎、郎中,这是权贵子弟凭“赐官”即可轻易获得的。因此,使高门权贵子弟修身励行,务学勤职,自郡县吏职仕起,依才行功次与寒门单贱同应察举,经严格考试任为“散郎”,自然是勉为其难的。如果没有九品中正制与“清途”,他们或许也会使察举制适合其需要;但既然已经别有了入仕华途,他们对察举自然大失兴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