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我就在这儿生这儿长胡福贞口述(第2/7页)

我大爷画了一辈子画,我二大爷就唱了一辈子八角鼓注113,40多岁就得病死了。他一辈子没干过别的,不做官事,嫌拘束,说干这个没人管。他在护国寺庙里住,庙里有闲房,老有人到庙里租房的。他生活还行。那时候的人爱串门子,办个生日办个满月都请这个,再不就上有钱的宅门,进去给人唱一段,拿俩钱儿。后来就走庙会,隆福寺白塔寺护国寺不是有唱戏的?他就唱这个去。我二大爷没孩子,我二大妈先死的。那时日本(人)刚来,我那属鼠的二兄弟4岁,二大大(即二大妈)死了,他给摔盆注114去,我家有老大,可不能给他摔盆,得给爹妈捧盆,老二给大大摔盆。

我二大爷也给我爷爷生活费。他生活好呢,就往这儿给钱,给我们买穿的,买玩意儿,反正他也没孩子,他就疼我们这些孩子,直到我8岁我爷爷死了,死了之后他们还是给,但不能像我爷爷活着时给那么多了。

我父亲他们那时不关完饷(即全饷),注115我死记着他那时关六成饷。我二弟出生之前溥仪还没出宫,注116但那时候已经不行了,我就知道发一角钱粮,有我爷爷的,我父亲的,一人一个月一角,可能是1/4,不够过日子的,要不我父亲怎么当警察去了?

我爷爷死那年73岁,那是鼠年,正是宣统被逼出宫那年。注117那时候我父亲就当警察了,早先不是北营队么。后来都民国了,还什么北营队呀,就当警察养活我们仨,加上爷爷,这么几口人吧。

我父亲做了好几样事,在那个有轨的电车上卖票,diang diang diang的。那时进西直门就有电车,西直门外没有,就得坐洋车。他卖票那阵儿生活好,我母亲会过,绝不会说挣仨花四个,挣仨她就花俩攒一。我父亲后来还上河北献县的长途电话局去过,天津也去过,也是电话局。日本人来了他才回家来的。

我母亲19(岁)过门,我父亲比她大3岁。我妈是正红旗的,也是这儿营子里的人。我小时候我姥爷就死了,我舅舅舅妈就搬城里头去了,因为我三姥姥是府门里给格格梳头的,松公府,宣统的姑姑,我舅妈是府里的丫鬟,长得好看,四方大脸的,梳着两把头,瞅着庄严。可是他们没儿没女。我舅舅先死了,剩下我舅妈,挺大岁数嫁个老头子。我姥姥或者跟着我们,或上我三姨那儿,就这么来回养活着。她从小就看我们,老给我们做鞋。我姥姥活到86岁死的。

后来慢慢我们就大了。我是老大,底下有俩弟弟,一个妹妹。

我7岁上学。我就上到小学毕业。那时没中学,到小学就行了。我弟弟他们都是小学毕业,我妹妹小学还没毕业。我为什么念小学?我母亲不认字,我大爷、二大爷都在城里住,她说进城你要是找不着门儿,想打听打听,门牌你都不认得,你开开门说找谁,人家“乒”把门关上了。我爸老在外头,我妈说:“我们这院有个大太太、大爹爹,他净给写信。我得把话都告诉他,他再给我写,我有不愿告的,人家怎给我写?来了信有什么话,我得先让人瞧,所以我让你上学,方便这个,认俩字呀,出去不瞎撞,也好给你爸爸写信呢,你不写还让旁人写呀。”我上学她还给我买尺牍注118,写“父亲大人膝下敬禀者”,还这个开头,还得写“女儿福贞拜”,要不就叩,她不认字她会支配,照这尺牍信怎么写。我爸爸出外,我们老头子(指丈夫)南征北战,我就老得写信。我为什么这字儿到现在没忘呢?甭管怎么写我会写,就是这么练出来的。现在文言文的《聊斋》你瞧不了,我能瞧,市民委老沙说我是居委会的秀才,我说别这么高捧我啊,回头掉地上再把我摔了。

那搭儿旗人家姑娘认字儿的也有了,我们班里也有不少女同学,有比我大的。不过有的上不长,上个一年半载的就不上了。这儿有两个分校,在分校上到初小毕业,再上母校上到五六年级,到高小也八本书呢,还有英语,我会念ABCDEFG,只会念,不认得啦。还有“This is a pencil”,这是一管铅笔,还有book,book是书,That is not a book,那不是一本书,这准知道我念过吧?还一个歌呢(唱ABC歌)。注119

后来家里生活不好,我就做挑活注120,咱们这地方像这么大的姑娘一般全做挑活。我母亲就锁扣眼儿。都是在家做,有的是私人工厂,哪儿的价儿大就做哪儿的,你做得快,有时还给你加钱,简直说我什么都没干过,就一直做挑活。做到十五六岁,日本(人)来了,挑活那时没有了,家里困难,那时我是虚岁21岁,我大弟比我小3岁。我们有一个姑舅哥哥,在前门外的珠市口那边,把他找去了,当侦缉队的贴写,他写字写得特别好,因为我父亲小时候看着他写字。慢慢地又有点挑活,做那么点的小手绢儿,我弟弟挣点钱,我们做点活儿,就这样维持生活,日本(人)跟这儿的时候,我妹妹出去了,现在是农研所,那搭儿是试验场,注121她上那儿挤牛奶去,这不就活泛注122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