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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本笔记就摊开在那个靠着柱子、摇摇晃晃的架子上。但是她既没有碰架子,也没有碰那本笔记。是,是,是。我在那个岛上的时候,就和她现在一样,只会说是,是,是。他看到她的肩膀抬了起来,并且她的背脊也拉长了,好像是在做一个深呼吸,又像是自己独个儿在享受一件高兴的事情。她把肘部抬起,更紧迫地把话筒压在自己的耳朵上。是,是。为什么不说一个不字呢?不,我不愿意为你牺牲!

她的另一手已经摸到那个柱子。可以看到她的手指头分开了,指尖用力戳进了深色的灰泥里去。她的手背变白,变硬,但是没动。突然间,她的手令他坐立难安了。卡佳好似找着了一个可以向上爬升的支撑点,死命地抓住它,为此时岌岌可危的生命作最后的挣扎。从她的脸上,可以看到底下的万丈深渊,而此时她手中抓的,就是在爱人和这道深渊之间惟一可以让她掌握的东西。

她转过身子来了。那个听筒仍然紧靠在她的耳朵上。她是什么人?她已经变成什么样了?这是遇见她以来,第一次看到她面无表情。那个盖住她太阳穴的听筒就像是一把抵住她的手枪。

她的目光看起来像是一个人质。

然后,她的身体顺着柱子滑落下来,好像已经无法再支撑似的。起先,还只是屈膝,紧接着,她连腰也弯了。巴雷伸出了一只胳膊环住了她的腰,另一只手则从她手中抢过了话筒,把它按在自己的耳朵上,叫道:“歌德!”但是那边传来的只是一阵阵嗡嗡的声音,所以只好把它挂掉了。

这件事很怪,但是巴雷一时忽略了它,直到现在才警觉起来,他极力保持镇定,开始离开,但就在他们刚刚挪动脚步的时候,她突然紧紧地抓住了他,握紧的拳头猛地一下挥了出来,打在他的颊骨上。力气之猛,让他一度两眼金星直冒,什么也看不见。他死命地把她的手摁到她的腰上,并且拉着她,低伏着走过柜台,走出了医院,最后走到了停车场。他在心里对自己解释说:“她是一个病人,一个心烦意乱的病人,需要医生照顾的病人。”

他一手抱着她,另一手把她的手提袋放到车顶上,找着了钥匙,打开了车门,然后把她给放了进去。然后他跑到车子的另一边,坐到驾驶座上。

“我要回家。”她说。

“我不知道怎么走。”

“带我回家。”她重复地说。

“我不知道怎么走,卡佳,你必须告诉我何时左转,何时右转,听到没有?”他抓住了她的肩膀,“坐直,看看车子外面。这个鬼东西的排档在什么地方?”

巴雷摸索着排档,她抓住了那根杆子,奋力往后一拉,齿轮在她这么一拉之下,尖叫了出来。

“车灯呢?”他说。

他已经找到了,但是叫她打开,希望她在他的怒气之下,能够对他有所反应。他急速地开出了那个停车场,差一点儿就撞上迎面而来的一辆救护车。泥水溅上了挡风板,但是车上并没有安装雨刷,因为今天并没有下雨。他把车子停了下来,跳出车,用手帕把挡风玻璃上的泥泞擦一擦,然后又坐回车内。

“向左转。”她命令道,“快一点,拜托。”

“我们刚才来的时候走的是另外一条路。”

“那是一条单行道。”

她的声音里一点儿生气也没有。他慢慢地开着,不理会她要他开快的要求。从后视镜里看到一辆车,它没有靠近,也没有离得更远。那应该是维克娄,他想。不然的话就是派迪,或赛伊,或是亨西格,或是萨巴提尼,或是全副武装的警卫。在路旁的卤素灯光照映下,她的脸忽明忽暗,但仍然了无生气。她的目光似乎看到了自己在脑袋里所想像的那个可怕物体,那紧握着的拳头此刻含在嘴里,手指头的关节嵌在她的上下牙齿之间。

“我是不是应该在这儿转?”他没好气地问她。再一次,他对她大声吼道,“告诉我是在哪里转弯,好吗?”

她先是以俄语说,然后才用英语说:“现在向右转。开快点儿。”

对他来说,没有一条街道是熟悉的。每一条街道都和下一条一样,也和上一条一样。

“现在转!”

“右转还是左转?”

“左转!”

她使尽了全力喊着,然后又喊了一遍。喊着喊着,她的泪水也流了出来,并且瞬间就转变成令人窒息的哭泣,哭泣中含着绝望。渐渐地,变成了啜泣。就在他把车子开到门口时,她也停止啜泣了。车轮仍然在滚动着,她就夺门而出。他跟了上去,但她走得实在太快了,似乎有些儿连走带爬地抢到了人行道上,并且迫不及待地打开手中的手提袋,搜寻大门钥匙。一个穿皮夹克的男子懒洋洋地靠在门道上,很明显地就挡在她进门的路上。但就在巴雷赶上她的那一刹那,那名男子躲开了,让他们通过。她连电梯都不等,也许根本已经忘了还有这么一个电梯。她直奔上楼,巴雷在后面跟着跑着。他们越过了一对拥抱着的情侣。在楼梯的第一层,一个老人醉倒在角落里。他们继续不断地往上爬,巴雷开始害怕她已经忘记了到底是住在哪一层了。突然间,她把门锁打开了,他们就又回到她的家了。卡佳先进了双胞胎的房间,双膝跪在他们的床上,头向前倾着,像一个筋疲力尽的游泳选手一样不住地喘息,两只手臂各抱着一个沉睡中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