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暮色苍茫,烟波浩淼,万里云梦泽如被纱笼雾罩。秋风吹来,水气蒸腾弥散,一艘小船从漫漫芦苇之中摇曳而出。
 
船头站着一个布衣少年,挺拔高大,浓眉大眼,冷冷地抿着嘴,睥睨四周,默默不语,眉宇之间凝结着说不出的森冷悲郁。
 
船尾,一个蓑笠老人佝偻着背,轻轻地摇着桨,哗哗的水声节奏地响着,在这寂静而苍凉的暮色里,寥落而又孤清。
 
寒雁悲啼,结群南飞。隐隐一声闷雷,少年转头望去,透过漫天大雾,隐隐可见天际乌云滚滚奔腾,急速扩散。
 
“公子,风雨又要来啦,先回去吧。”老人低沉沙哑的嗓音骤然响起。
 
少年皱眉不答。
 
“轰隆!”又是一串接连闷响。但这次却不是雷声。
 
大风忽起,波涛汹涌,芦苇贴浪起舞,小舟陡然失去平衡,跌宕飘摇。
 
斜后上方,兽吼之声铺天盖地,震耳欲聋,数十架神禽飞车闪电似的从少年头顶掠过,卷舞狂风,呼啸而去。
 
“高辛奸狗!”电光石火间,少年认出飞车上的碧木旗,怒火上冲,蓦地翻手抓起铁木长弓,弦满如月。
 
“公子,不可!”老人大吃一惊,抛下双桨,抢身来夺。
 
“嗖!”为时已晚,青铁箭离弦怒舞,霹雳似的没入浓雾。
 
 
 
青光电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穿掠车阵,“笃”地一声,钉入一辆青铜飞车的厢壁,箭羽嗡嗡震动。
 
“有刺客!”“护驾!护驾!”“保护侯爷、公主!”
 
叱呵、怒吼之声登时大作,四周飞车瞬息回聚,将那辆青铜飞车团团护住。
 
数百名飞兽骑兵呼喝盘旋,凝神戒备;透过茫茫大雾,朝下游弋探望,只待一声令下,便即俯冲搜捕刺客。
 
“孤家无碍,大家少安毋躁。”青铜车内传出婉转悦耳的少女声音,清柔之中带着莫名的从容与震慑力,众人登时安静下来。
 
“公主、侯爷受惊了。老臣疏忽,险酿大祸,罪该万死,请公主责罚。”话音起处,一个头戴鹰翎白盔,身披银甲素带的高大老者驭兽飞来,伏身请罪。
 
他灰眉白须,虎背狼腰,声如洪钟铜鼎,虽然面无表情,却自有不怒而威的凛然气势。
 
车中少女柔声道:“逢蒙将军一路辛劳护驾,何罪之有?快快请起罢。”
 
“多谢公主恕罪!”逢蒙直起身,“呛”地拔出赤金长剑,双眼电扫,沉声喝道:“众将听令!仔细搜寻方圆十里水域,但有可疑人物,立斩不赦……”
 
“且慢!”窗帘飘卷,探出一张绝美的少女脸容。云髻半堕,轻纱蒙面,秋水明眸清澈明媚,顾盼生辉。
 
众人呼吸一窒,不敢逼视,纷纷肃然待命。
 
她凝视着逢蒙,淡淡道:“将军,此行任务重大,不必节外生枝,惊扰百姓,以免影响大局。”
 
逢蒙眉尖一动,徐徐还剑入鞘,朗声道:“列队,护驾,前行。”
 
众人轰然鼓应。神禽展翼,车轮滚滚,一行穿云掠雾,继续朝西飞去。
 
公主眼波流转,兰花素手轻轻握住那青铁箭杆,“叮”地一声脆响,拔了出来。
 
箭长四尺一寸,青铁精制,泛着泠泠的碧光。箭杆上刻着一行小字,定睛细看,乃是“矢志不渝,金石可裂”八字。
 
公主微微一震,低声道:“矢志不渝,金石可裂……”忽然觉得这情景、这字句似曾相识,仿佛在哪里见过一般,但一时之间却想不分明。心中莫名地怦怦乱跳,隐隐之中,感到一种奇特的恐惧与不安。
 
“公主认得此箭?”逢蒙眯起双眼,微微有些诧异。
 
公主回过神,摇了摇头,柔声道:“将军乃当世箭神,天下箭法,莫出君右。对于大荒各种箭术流派更是了如指掌,不知认不认得此箭呢?”
 
逢蒙躬身谦谢,勒住兽缰,凝神细望那青铁箭,面色登时一变。
 
“怎么?”公主心中又是“咯噔”一响。
 
逢蒙沉吟道:“青铁乃铁中至重,多作刀斧,极少制箭。据老臣所知,五十年来大荒,只有一人擅使此箭。”
 
“是谁?”公主忽然有些紧张,屏住呼吸。
 
“共工。”
 
“轰隆隆!”话音方落,天际突地惊雷滚滚,狂风大作,黑云浓雾如骇浪惊涛般奔涌开来。
 
群鸟惊啼,飞兽嘶吼,四周众人蓦然大震,公主的花容也瞬间失色。
 
“共工?将军说的是那大逆不道,与先帝争位的凶神共工么?”她很快恢复从容,讶然问道。
 
众人屏息凝神,纷纷掉头聆听。
 
共工原是上古水神康回的国号,自从他被伏羲大神所灭,此名便被后世沿袭为水神的别称。
 
黄帝统一大荒之后,废五族之别,设立金、木、水、火、土五正管理天下,其中水正又名共工。
 
两百四十年来,大荒共有十四位“共工”,个个都是不世英雄,但只有一个能让天下人如此震动。
 
那就是四十年前与颛顼帝争夺天下败北,怒触不周山而死的共工。
 
他无名无姓,自称康回转世,以共工为号,威震天下二十年,被视为大荒第一凶神。自他之后,“共工”一名似乎再无所指。
 
逢蒙淡淡道:“不错。逆贼共工当年与颛顼帝斗法北溟,大战到九百八十合时,其‘玄冰青铁刀’被先帝的‘天元逆刃’劈为两段,大败而走。逆贼逃亡北海,不甘失败,愤愤之下,将‘玄冰青铁刀’熔铸为三十六枝‘青铁玄冰箭’,苦练箭法,妄图另辟蹊径,出奇制胜……”
 
这时,青铜飞车中突然传出两声咳嗽,一个少年喘着气笑道:“原来共工也练箭么?他的箭法比之将军如何?”
 
公主“啊”的一声,妙目中闪过欢喜的神色,转头低声道:“你醒啦。”
 
逢蒙眉尖又是一跳,肃然行礼道:“侯爷无恙,老臣这就放心了。”
 
车中少年嘿然一笑道:“区区几只炽天尸鹫,岂能将我毒死?我……”话音未落,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窗帘卷处,又探出一张俊秀的少年脸颜,唇红齿白,眉清目秀,与那公主颇为相象。
 
众兵将大喜,齐声道:“陶唐侯吉人天相,万寿无疆。”
 
原来这车中少年竟是当今大荒天子帝喾的次子、陶唐侯公孙放勋。那少女正是其孪生姐姐尹祁公主濯雪。
 
帝喾娶姜嫄、简狄、庆都、常仪四妃,育有五男三女。放勋与濯雪系庆都所生,据说出生之时红光满室,异香绕梁,凤凰鸟成群盘旋欢鸣,三日方散,天下人尽称吉祥。
 
濯雪、放勋自小聪颖智慧,卓然超群,十三岁时,便各自被帝喾封为陶唐侯与尹祁公主,各主一方。两人性情虽颇有不同,但都仁义亲和,极得民心。论其声望,远在帝喾诸子之上。
 
只可惜放勋七岁时生了一场大病,从此身体嬴弱,不能习武练法,就连普通猛兽也难以驾御。十年来,仅能依靠兽车代步。
 
七日之前,姐弟两人由“箭神”逢蒙等四大高手护驾,奉神秘使命前往昆仑,途中接连遭遇凶险。
 
昨夜经过暴山之时,放勋御车遭数百“炽天尸鹫”袭击,险些造成大难。他被凶鸟啄伤,昏迷不醒,直到此刻方才醒转。众人见他无碍,无不如释重负。
 
放勋笑道:“倘若我真是‘万兽无缰’,又怎会被几只小鸟啄伤?百里前辈泉下有知,可要气得活转过来啦。”
 
众人哄然而笑,紧张的情绪登时一扫而空。
 
两百年前水族的仙级高手“万兽无缰”百里春秋,虽然人品不端,但御兽之才确是称雄海内。放勋性情随和跳脱,不拘小节,常以玩笑自嘲,毫无贵族王侯架子,是以深受军民喜爱。
 
濯雪微微一笑道:“侯爷,你伤势未好,还是坐回车里好生休息吧。”
 
放勋对胞姐素来言听计从,吐了吐舌头,缩回头去,笑道:“逢蒙将军,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共工的箭法比起你来,究竟孰强孰弱?”
 
众人听到“共工”二字,满脸的笑容登时复转凝结,噤声聆听。
 
逢蒙灰眉微皱,双目中闪过一丝古怪的凌厉神色,淡然道:“共工凶焰炽烈,其妖法邪术惟有颛顼帝才能制降。他的箭法亦是惊神泣鬼,凶霸已极,莫说老臣,就算是老臣恩师、当年的‘箭神’羿将军也不能抵挡……”
 
“什么?” 放勋大为惊讶,忍不住又探出头来,“我听说当年不周山之战,共工势不可挡,亏得羿将军一箭射穿共工的丹田,破了他的护体真气,我军方能转败为胜。难道不是如此么?”
 
逢蒙略一迟疑,点头道:“确是如此。但其中颇多曲折,绝非如此简单……”
 
放勋拍手笑道:“是了,将军也是昔年重创逆贼的功臣,对于当时情景想必记忆犹新,不如将当日发生之事说与我们听听……”
 
尹祁公主眉尖一蹙,低声道:“侯爷!”
 
众兵将神色大转尴尬,纷纷装作没有听见。
 
放勋神色不变,咳嗽几声笑道:“往事如云烟,已经过去四十年,又有什么不可面对的?在这云梦泽之上,再不大声地说出来,岂不愧对沉埋于湖底的十万英魂么?今日既然路过大泽,不如好好祭拜一番,解开大家心中的死结。”
 
原来当年不周山之战,颛顼天子军以十倍之众合围共工水神军,颛顼亲率四正、大荒六神、九大国主……二十余名绝顶高手呼风唤雨,全力猛功,竟也不能奈共工何,反被他杀得溃不成军。
 
血战到第二日黄昏时,忽然天降浓霭大雾,四处一片苍茫混沌,目不视物。混乱之中,共工被羿一箭射中,天子军乘势掩杀,付出几倍于对方的惨重代价,方才击败水神军。共工悲愤狂怒之下,问天怒骂,一头撞断不周山而死。
 
天柱裂,江河决,冰川融雪自山顶汹涌奔泻,引发轰天震地的万里雪崩,滔滔洪水瞬间卷走了大半幸存战士。箭神羿、火正烈牧、四大国主都在那场洪水中失踪,迄今生死未卜。便连颛顼帝也被共工临死一击震成重伤。
 
是役,天地含悲,风云变色,万山染红,千川碧血,战况之惨烈,不足以言语形容之。
 
洪水肆虐数月,卷席大荒,形成浩瀚如海的云梦大泽。受灾百姓计以百万数,侥幸存活的,也因此颠沛流离,水深火热。
 
颛顼仁义慈和,虽然侥幸获胜,心中却深以为恨。归京不久,伤势越重,终于化羽登仙。
 
自此一劫,帝国元气大伤,百废待兴。不周山之战、云梦泽由来……也就成了高阳、高辛两朝不可碰触的伤疤。
 
久而久之,那段往事也犹如云梦泽上空终年不散的雾霾一般,扑朔迷离,越发神秘。
 
是以放勋此言一出,众人尽皆变色,不敢应答。
 
逢蒙面色沉重,把玩那青铁箭半晌,终于缓缓道:“侯爷说的是。此结不解,莫说旁人,老臣心中始终惶惶不安。这枝箭……这枝箭……”突然沉吟不语。
 
见他神色古怪,众人心中大凛,目光纷纷转而聚焦在那枝铁箭之上,齐齐闪过一个念头:“难道这枝箭竟是埋葬于泽底的共工亡魂所发?”惊惧疑惑,冷汗涔涔而出。
 
逢蒙似是看出众人心中所思,微微一晒,摇头道:“这枝箭虽然与共工的青铁箭颇为相似,但威力不及其万一。刺客用意险恶,必是故意借此惑乱人心。”
 
尹祁公主道:“将军说得不错。眼下局势微妙,暗流四起。近来共工复活之说不胫而走,人心惶惶。刺客不足为惧,倒是要警惕有人借尸还魂,蛊惑生事。”
 
放勋哈哈一笑道:“疑心生暗鬼,无风不起浪。越是遮着掖着,越是容易出事。只要我们将当年往事坦坦荡荡地昭告天下,祭奠亡魂,安抚人心,让世人都知道共工氏确确实实早已死了,纵有再多的青铁箭也击不起涟漪。”
 
逢蒙凛然道:“侯爷、公主所言极是……”
 
突然一道闪电划过,照得众人脸庞雪亮。云层中火花乱窜,激起千百道绚丽的流光。
 
“轰隆!”雷声轰鸣,狂风卷舞,黑压压的云雾扑面飞扬,冰冷的雨珠密箭似的从四面八方暴射而来。
 
“暴风雨来了,两位殿下请先避上一避。”
 
逢蒙一声令下,众飞骑有条不紊地穿插布阵,天蚕丝篷“呼”地鼓舞开来,将主飞车笼罩其中。
 
刹那之间,雷电飞舞,风雨交加。天蚕丝篷猎猎鼓动,密集的雨珠激撞其上,登时飞花溅玉似的四下抛射。
 
风暴来势汹汹,以逢蒙真气之强猛,也被迎面飓风压得透不过气来。几个修为稍差的飞骑兵更是东倒西歪,险些摔坠而下,狼狈已极。
 
众人护着飞车朝下方急速俯冲,寻找最近的着陆处。
 
“那是什么?”冲在最前的几个飞骑兵忽然齐声惊呼。
 
迷雾离散,雨花朦胧,隐隐约约中,可以瞧见前方水波汪洋,岛屿罗布,险崖兀石嶙峋交错。
 
岛上,一大片石堡宫殿巍然迤俪,矗立在云梦泽苍茫的暮色里,显得如此雄伟、苍凉而又神秘。
 
逢蒙神色剧变,失声道:“共工城!”众兵将霍然变色,尹祁公主心中又是“咯噔”一响。
 
“将军,这就是当年共工国的都城么?”放勋探出头,兴味盎然地问道。
 
“正是。”逢蒙沉着脸,目光四下电扫,右手紧紧地握在剑柄上,青筋暴起。
 
昔年共工以洞庭八百里水域为国,建起雄伟坚固的“共工之城”,一时冠绝天下,被称为“大荒第三名城”。
 
不周山之战后,滔滔洪水席卷大地,洞庭湖成为天然的蓄洪池,这座名城因此淹没于浩淼的云梦泽。后来水势虽然渐渐消退,共工国却已亡灭,这座城池也就成了被人淡忘的废城。
 
不料今日阴差阳错,众人竟来到此处。
 
想到大荒连月来盛传的共工复活云梦泽之说,众兵将大为紧张,纷纷拔刀执戈,骑鸟盘旋张望。
 
放勋咳嗽几声,笑道:“这可真是天意啦。将军,上苍让我们来到此处,其中必有深意。我们进城避避风雨,正好拜祭共工亡灵。”
 
逢蒙周身陡然僵硬,双目闪过一道古怪的光芒,不知是悲,是喜,还是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