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第2/2页)

我第三次读信。读完了,看看手表,已经是半夜了。屏东万峦乡,很陌生的地方,不知道那位“韩青”已入睡否?或者,我该听听他的故事,即使我正“沉在河流的底层”,不想写任何东西,听一听总没有害处。而且,某种直觉告诉我,写信的人在等回音,写信的人急于倾吐,写信的人正痛苦着——他需要一个听众。

于是,我拨了那个电话号码,感谢电信局让台湾各地的电话可以直接拨号,而且没有在每三分钟就插嘟嘟声,来打断通话者的情绪。我接通了韩青,谈了将近一小时。然后,我在电话中告诉他:

“把你的日记、信件、资料统统寄给我,可是,我并不保证你,我会写这个故事,假若你认为我看了就一定该写,那么,就不要寄来!”

“我完全了解,”他说,很坚定,“我会把资料和一切寄给你。”

三天后,当邮局送来好几大纸盒的信件和日记时,我简直呆住了。天知道,我每日忙忙碌碌,还有多少待办要办和办不完的事,我如何来看这么多东西?但,在我收到这些东西时,我忽然想起了乔书培(另一个寄资料给我的人,我后来把他的故事写成了《彩霞满天》)。于是,我安安静静地坐了下来,安安静静地打开纸盒,安安静静地拿起第一本日记……

有张照片从日记本里落出来了,我拾起照片,一男一女的合照,照片里是个笑得傻傻的大男孩子,一个长发中分的大女孩子,男的浓眉大眼,是个挺漂亮的男生,女的明眸皓齿,笑得露出两排白牙,亮亮的,清清纯纯的样儿。我放下照片,打开日记,扉页上写着:

我堕落于五百里深渊,

而鸵鸵,你使我雀跃。

我开始看日记,开始看信件,由于信件太多,我只能抽阅。韩青必然是个很细心的男孩,每封信上都有编号,鸵鸵必然是个很细心的女孩,每封信里都有确切的写信时间:某年、某月、某日、某时。(奇怪吧,韩青寄来的资料里竟有双方的信。)

几天之后,我仍然没有看完这些资料,但,凭我的判断,这故事并不见得惊天动地,或曲折离奇。可是,它让我感动了,深深地感动了。不只感动,而且震动。感动在那点点滴滴的真实里,感动在那零零碎碎的小事上,而震动在那出人意料、令人难以置信的“结局”中。等不及看完这些信,我再打电话给韩青:

“你可不可能到一趟台北?当面把你们的故事说给我听?”我问,不忘记再补一句,“可是,我不一定会写。”

“可能,太可能了!”他急切地说,几乎立刻就作了决定,“八月一日是星期天,我不上班,我可以乘飞机来台北,不过,你要给我比较长的时间。”

“好,整个下午!”我说,“你下午两点钟来,我给你整个下午的时间。”

约好了时间,我在八月一日未来临前,再断断续续地看了一些资料。心里已模糊勾出了他们这故事的轮廓。到七月三十一日晚上,我刚吃完晚餐,却突然意外地接到韩青的电话,他劈头就是一句:

“我能不能跟你改一个谈话时间?”

“噢!”我有些犹豫,“我想想看,下星期……”

“不不!”他急促地打断我,“现在,如何?”

“现在?”我吓了一跳,“你已经来台北了吗?”

“是,刚刚到。”

“哦。”我再度被他的迫切感动了,虽然,那天晚上我原准备去做另外一件事的。“好,你来吧!”

七月三十一日晚间八时半,韩青来了。

在可园,我的小书房里面,我们面对面地坐了下来。

韩青,中等身材,不高不矮,背脊挺直,眉目清秀,有股与生俱来的自信和自负相。穿着白衬衫,蓝色长裤,打着领带,服装整齐。头发蓬蓬松松的,眼睛大大亮亮的,眉毛浓浓密密的,嘴唇厚厚嘟嘟的。他坐在那儿,有些紧张,不,是相当紧张。一时间,他似乎手脚都没地方放,他解开袖口,虽然房里开着冷气,他却一个劲儿地挽袖子,掏手帕,弄领带……

我把烟灰缸推给他。

“从你的日记里,我知道你抽烟,”我说,鼓励地笑,想缓和他的紧张,“可是,我忘了给你准备香烟。”

“我有!”

他拿出一包长寿,又找打火机。

点燃了一支烟,烟雾袅袅上升,慢慢扩散,他靠进椅子里。我抽出一叠稿纸,在上面写下:

一九八二、七、三十一,韩青的故事摘要。

然后,故事开始了,时间要倒回到一九七七年十月二十四日晚上八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