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3/3页)

萧依云望着那两个孩子,因为刚刚提到了她当老师的事情,又因为面前这两条小生命,使她又勾起了对“生命”的怀疑,她呆着,愣着,忽然间默默地出起神来了。萧振风他们又开始热心地谈话,从过去的时光,谈到离别的日子,谈到现在的工作,谈到未来的计划,谈到世界大局,谈到美金贬值,谈到政治,谈到社会……话题越扯越大,越扯越远……时间是越来越晚,夜色越来越浓,小武武躺在依霞怀里睡着了,小文文摇头晃脑地打瞌睡……高皓天站起身来,说他必须回家了。任仲禹和依霞也乘机站起来,声称一起出去。于是,一阵混乱,找文文的小大衣,找武武的小鞋子,文文丢了小手绢,武武刻不离身的小手枪也不见了……于是,找东西的找东西,给孩子们穿衣服的穿衣服,大家告辞的告辞,叮嘱的叮嘱……高皓天悄悄走到依云的身边,轻声说: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是个很矛盾的人物?”

“怎么?”她怔了怔。

“活泼的时候,你像一团跳跃的火焰,沉静的时候,你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

她抬眼看他,于是,一瞬间,她在他眼底读出了许许多多的东西:有关怀,有探测,有研究,有了解。她的心猛跳了两下,血液就往头里冲去,她的面颊发热了。

“没有人是火与水的组合。”她说。

“你正是火与水的组合!”他说。

她凝视他,于是,她明白了,整晚,他虽然在高谈阔论,他却也一直在观察着她——用一种平等的眼光来观察,并非把她看成一个黄毛丫头!她垂下了眼帘,生平第一次,感到一阵乍惊乍喜的浪潮,在她体内缓慢地冲激流荡,她低俯着头,不敢扬起眼睫来了。

然后,客人走了。

深夜,依云仰躺在床上,用手枕着头,她张大了眼睛,了无睡意地望着天花板。当母亲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时,她喊了一声:

“妈妈!”

萧太太走了进来,微笑地坐在床沿上,望着她那满腹心事的小女儿。

“什么事?依云?”她慈祥地问。

她想着俞碧菡,她想着李雅娟,她想着高皓天那急于抱孙子的母亲,她想着文文和武武……

“妈,假若你没生大哥,你会觉得很遗憾吗?”

萧太太愣了一下。

“为什么单提你大哥?”她问,“没有生你们任何一个,对我都是遗憾。”

“你‘要’我们每一个吗?”

“当然!你怎么问出这样的傻问题?”

“可是,大哥是个儿子呢!”

萧太太噗嗤一笑。

“对我,儿子和女儿完全一样。”

“并不是对每个人都如此,是吗?”她说,想着李雅娟,和那新出世的小女婴,“妈妈,告诉我,生命的意义是什么?”

萧太太深深地望着依云,她沉思了。

“我不知道,依云,你问住了我。”她说,“对我而言,生命是一种喜悦。”

“并不是对每个人都如此,是吗?”她再说。

萧太太沉默了一会儿。

“对你呢?依云?”

依云扬起睫毛,看着天花板,看着窗子,窗玻璃上有雨珠的反光,夜色里有街灯的璀燦,她忽然笑了。坐起身来,她一把抱住了母亲的脖子,重重地吻她。

“妈妈,谢谢你给了我生命,我喜欢它,真的。”

萧太太的眼眶潮湿。

“你是个小疯丫头,依云。”她感动地说,“你有个稀奇古怪的小脑袋,装满了稀奇古怪的思想。我不见得很了解你,但是,我好爱好爱你。”

“妈妈,我也好爱好爱你!”

萧太太屏息片刻。

“依云,”她沉思着说,“你刚刚问我生命的意义在哪里?我答不出来,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

“在哪里?”

“就在你这句话里:我好爱好爱你!就在这句话里,依云,就因为这句话,生命才绵延不断,不是吗?”

是吗?依云不知道:有些生命在盼望中诞生,有些生命在诅咒中诞生,是不是每一条生命都产生在爱里?滋养在爱里?她望着母亲,笑了。无论如何,母亲是个好母亲,天下最好的!她不愿再给母亲增加问题了,她必须自己去想,自己去分析,用自己的生命去探索。

“我想是的。”她轻声说。

“好了,睡吧!”萧太太掖着她的棉被。

于是,她睡了。合着眼睛,她不断想着:生命在爱里,生命在喜悦里,生命在笑里,生命在希望里……明天,她要去找俞碧菡,告诉她这一点,不管她信不信!明天,希望不要下雨,是个好天气!明天,那个天好高还会来吗?……她羞涩地把头埋进软软的枕头里,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