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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在欢愉的倦游之后回到家里,总对妈妈有种抱歉的情绪,我是那样地怕孤独和寂寞,难道妈妈不怕?尤其是晚上回家的时候,不论多晚,妈妈总在灯下等着,永远是那样一幅画面,书桌上一灯荧荧,妈妈戴着她的近视眼镜,在灯下批改她学生的作业本。一本,一本,又一本,红墨水、笔记簿、教科书,就这样地带走妈妈的岁月,一年,一年,又一年。童年的时期,我是懵懂的,我不大能体会妈妈的寂寞和悲哀。而今,我大了,我虽能体会,却无法弥补妈妈生活里的空虚,甚至于,连多留一点陪伴她的时间都很难,只为了我的自私,世界上没有几个儿女的爱是可以和母亲的爱来对比的。

“妈!”走进妈的房间,抛下了手提包,我有欢愉后的疲倦。“你在等我?”

“不,”妈妈望望我,带着股省察的味道。“我有这么多本子要改,反正不能早睡。”

“等我毕业了,妈就别教书了,我做事来奉养你。”我笑着说。

“那我做什么呢?”妈淡淡地问,“不做事在家当老废物吗?我可不愿意。”

“妈是劳苦命,永远闲不下来。”我说,滚倒在妈的床上,慵懒和困倦立即从四肢往身体上爬,眼睛沉重得睁不开来。伸展着双手和双腿,我眯着眼睛注视着天花板,那上面有着吊灯的影子,模糊而朦胧。

“玩得开心吗?”妈走了过来,坐在床边上,摩挲着我的手,深深地望着我。

“很开心,妈妈。”

“有知心的男朋友了?”妈不在意似的问,把我额前的一绺短发拂到后面去。

“有。”

“告诉我。”

“有好多。”

“傻瓜!”妈说。

我跳起来,揽住妈的脖子,亲她,吻她。

“妈,”我说,“我好爱好爱你,你爱我吗?”

“傻瓜!”妈又说,“在外面人模人样的,回到家里来就变成只有三岁大了。”

“你宠的,妈。你惯坏了我,你知道?”

“怎么?”

我坐起来,屈起膝,用手抱住腿,把下巴放在膝盖上,沉思了一会儿,我说:

“我想我不会恋爱。”

“为什么?”妈似乎有些吃惊。

“我梦想得太多,我需要全心全意的关怀。我理想中的男人是个很不可能有的人物,是要有深度的,又要风趣的,要是解人的,又不乏味的,而且,还要他是疯狂地爱我的,还要是——有才气的!”

“太贪了,蓝采。”妈说,“你常玩的那一群里有这样的人吗?”

“没有——”我忽然顿了一下,真的没有吗?我有点困惑,有点迷茫。“我是说——多半没有。”

“那么,或者也有了?”妈问,凝视着我的脸。

“我不知道,妈。”我忽然有些心烦意乱起来,为什么?我似乎失去了一向的平静和安详。“妈,你为什么和爸爸离婚?”

“哦,”妈有些意外,仿佛遭遇到一下突然的攻击。“因为我和他在一起不快乐。”她停了停,轻轻地咬了一下嘴唇,她的眼睛里突然飞来两片阴影。好半天,她才文不对题地说了一句:“蓝采,什么都是不重要的,只要你跟他在一起快乐,只要他是真心爱你,你也真心爱他,这就是一个最好的婚姻对象了。记住我一句话,蓝采,婚姻中最忌讳的,是第三者的影子。你的爱人必须整个是你的,你们才可能有幸福,懂吗?”

“不太懂,妈。”

妈妈站起身来,走到桌边去翻弄着未改的练习本,没有看我,她轻轻地说:

“你爸爸心里始终有另外一个女人。”

我怔住,妈很少和我谈爸爸的事,这是一个我所不知道的故事。

“告诉我,妈妈。”

“你该去睡了。”妈抬起头来,匆匆地说,“你明天早上不是还有课吗?”

“但是,告诉我,妈妈,那个女人是谁?”

妈妈望了望我,欲言又止,我静静地看着她,终于,她说了出来:

“是你的阿姨,我的亲姐姐。”

“那他为什么当初不娶她呢?”

“因为她死了,”妈妈注视着台灯,“得不到的往往是最好的。”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故事,很简单的婚姻悲剧。我呆呆地坐在那儿,妈妈的影子被灯光射在墙上,瘦长而孤独,我心中涌起一股说不出来的情绪,酸酸的,涩涩的。好一会儿,妈妈忽然回过头来望着我:

“你怎么还不去睡觉?蓝采?快去吧!”

我从床上站了起来,顺从地走向门口,到了房门口,我又站住了,回过头来,我问:

“还有一句话,妈妈,你爱不爱爸爸?”

妈妈望着我,眼光里有着深刻的悲哀。

“我如果不爱他,怎会嫁给他呢?”

“可是——”我愣愣地说,“那你为什么要离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