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茧(第4/10页)

萱姨进门没多久,由于时局不定和战火蔓延,我们举家南迁台湾,定居于高雄爱河之畔。

我承认萱姨待我无懈可击,可是,我们之间的生疏和隔阂却无论怎样都无法消除。自从妈妈死后,我就有做噩梦的习惯。每次从梦中狂叫而醒,萱姨总会从她的屋里奔向我的屋中,为我打开电灯,拍我,安慰我。但,每当灯光一亮,我看到她披垂着一肩柔发,盈盈地立在我的床前,都会使我一阵寒凛:梦里是疯子妈妈,梦外却是杀死妈妈的刽子手!这念头使我周身震颤,而蜷缩在棉被里啜泣到天亮。

我从没有勇气去问爸爸,关于妈妈的疯,和妈妈的死,我也从没有把妈妈对我提过的“黑茧”告诉任何人。我让我稚弱的心灵去盛载过多的秘密和疑惑。但我相信姨妈的话,相信萱姨是妈妈致死的最大原因。因而,我对萱姨是畏惧和仇恨兼而有之,却又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模糊的好感,只因为她高贵儒雅,使人难以把她和罪恶连在一起。

健群,那个沉默寡言而坏脾气的男孩子,从他踏入我家的大门,我们就很少接近,足足有三年的时间,我们见了面只是彼此瞪一眼,仿佛我们有着几百年的宿怨和深仇大恨。直到我读初中一年级那年的夏天,一件小事却扭转了整个的局面。

那个夏季里,爸爸和萱姨曾作日月潭之游,家中留下了我和健群,还有一个雇了多年的下女。那是暑假,我整日躲在自己的屋内,只有吃饭时才出来和健群见面。爸爸出门的第三天,寄回来了一封信,是我先收到信,封面上写的是健群的名字,但却是父亲的笔迹。我略微迟疑了一下,健群正在吃早餐,我拆开信,走进餐厅里,谁知这封信一个字都没有写给我,完全是写给健群一个人的,全信叮嘱他照顾家和照顾我。由于信里对我没有一丝温情,使我觉得感情和自尊都受了伤。我把信扔到他的面前,信在到达桌子之前落在地上,他低头看了看信封,顿时冷冷地抬起头来,盯着我说:

“你没有权拆这封信!”

“是我的父亲写来的,不是你的父亲!”我生气地说。

“你以为我稀奇他做我的父亲!”他对我嗤之以鼻,“不过,你没有资格拆我的信。”

他侮辱了爸爸,使我非常气愤。

“我高兴拆就拆,你不是我们家的人,你妈妈也不是,你是个杂种。”

他用怒目瞪我,双手握着拳,欲伸又止。

“你是个小疯子!”他叫。

“我不是!”我喊。

“你妈妈是疯子,你也是疯子!”

我站着,我不大会吵架,委屈一来,我最大的武器就是眼泪,于是,我开始抽抽噎噎地哭起来,一面哭,一面越想越气,越气就越说不出话,而眼泪就越多了。我的眼泪显然收了效,健群放开了握着的拳头,开始不安起来,他耸耸肩,想装着对我的哭满不在乎,但是失败了。他对我瞪瞪眼,粗暴中却透着忍耐地喊:

“好了好了,我又没有说什么,只会哭,一来就哭,读中学了还哭!”

我仍然抽抽搭搭不止,然后,我终于憋出一句话来:

“我妈妈就是因为你妈妈的原因才疯的,你们都是刽子手!”

说完,我掉转头,走回我的房里,关上了门。

那天晚上有大雷雨。我躲在我的屋内,没有出去吃晚餐,而是下女送到屋里来吃的。窗外,雷雨一直不断,电光在黑暗的河面闪烁,不到晚上九点,电路就出了毛病而全屋黑暗,我蜷缩在床角,凝视着窗外的闪电,和那倾盆而下的雨滴。下女给我送了一支蜡烛来,灯光如豆,在穿过窗隙的风中摇曳。我躺着,许久都无法成眠,听着风雨的喧嚣,想着我那疯狂而死的妈妈,我心情不定,精神恍惚,一直到午夜,我才朦胧睡去。

我立即受到噩梦的困扰,我那疯子妈妈正披着头发,瞪着死鱼一样的眼睛,掐住我的脖子,叫我看她的黑茧。我狂喊了起来,挣扎着,大叫着……于是,我听到一声门响,接着,有两只手抱住了我,粗鲁地摇我,我醒了。睁开眼睛,我发现我正躺在健群的臂弯中。他用棉被裹住我,黑眼睛迫切地盯着我,不停地拍着我的背脊:

“没事了,思筠,没事了,思筠。”他反复地说着。

我不叫了,新奇地看着他,于是,他也停止了说话,呆呆地望着我,他的眼睛看来出奇地温柔和平静,还混合了一种特殊的感情。然后,他把我平放在床上,把棉被拉在我的下巴上。站在床边,低头凝视我。电还没有来,桌上的蜡烛只剩了小小的一截,他的脸隐显在烛光的阴影下,神情看来奇异而莫测。接着,他忽然对我微笑了,俯头吻吻我的额角,像爸爸常做的那样,轻声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