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语(第5/12页)

走进饭厅,我不禁一怔。鹃姨正坐在饭桌上等我。使我发怔的并不是鹃姨,而是坐在同一桌上的那个年轻男人——阿德。我是费了点劲才认出他是阿德的。他已去掉了斗笠,显然还经过了一番刷洗,乌黑而浓密的头发,粗而直,像一个大棕刷子。棕刷子下是一张方方正正的脸,粗黑的眉毛带点野性,大而率直的眼睛却显得温雅。他穿上了一件洁白的衬衫和一条干净的西服裤,使他和白天好像完全换了一个人。我诧异地走到餐桌边,鹃姨说:

“散步散得好吗?”

“好。”我心不在焉地说,仍然奇怪地望着阿德,阿德大概被我看得不大舒服,眨眨眼睛说:

“还不吃饭吗?”

我坐下来吃饭。但是,下午三点钟才吃过午餐,现在一点都不饿,对着满桌肴馔,我毫无胃口,勉强填了一碗饭,就放下饭碗。阿德却狼吞虎咽地吃了四大碗,看得我直瞪眼睛。当我看到他吃完了第四碗,又塞下了三个大馒头,我代他都噎得慌,他却若无其事。

饭后,我在娟姨房里谈了一会儿家常,实在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我说:

“阿德是怎么样一个人?”

鹃姨看了我一眼,笑着说:

“他引起你的好奇心了吗?”

“哦,他好像很——很怪。”

“是的,他确实是个怪人。”鹃姨说,“他是台大植物病虫害系毕业的学生。”

“什么?”我叫了起来,“他是个大学生吗?”

“不像吗?”鹃姨问我。

“哦——我只是没有想到。”

“三年前我登报征求一个懂得花卉的人,帮我培植花圃,他应征而来。”鹃姨说,“他对植物有兴趣,久已想有个机会做些研究工作,我留下了他,以为他不会干久的,谁知他却安分守己地做了下来,而且,还帮我做许多粗事。他从不知疲倦,好像生来是为工作而活着的。”

“他没有亲人吗?”

“没有。他是只身来台。”

“他是北方人吗?”

“山东。”

怪不得他有那么结实的身体!我思索着说:

“他为什么愿意在这荒僻的地方待这么久呢?鹃姨,我猜他一定受过什么打击,例如失恋,就逃避到乡下来,为了治愈他的创伤。或者他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或者是——”我灵机一动说,“或者他犯了什么法,就在这儿躲起来……”

鹃姨噗哧一笑,用手摸摸我的头说:

“小堇,你小说看得太多了,幻想力太丰富。告诉你,阿德是一个天下最单纯的人,单纯得没有一丝一毫人的欲望,因此他反而和人处不来,而宁可与花草为伍了。就这么简单,你千万别胡思乱想。”

这天夜里,我睡不着,倚窗而立,凝视着天光下的广场,我感到虽然下乡才一天,却好像已经好多天了。我又想起端平,他现在在做什么?手表上指着十点钟,在乡间,这时间好像已是深更半夜了,城市里现在正灯火辉煌,人们还在熙熙攘攘地追求欢乐呢!端平会不会正拥着一个女孩子,在舞厅里跳热门的扭扭舞?

我的思想正萦绕在端平和扭扭舞之中,忽然,破空传来一阵清越而悠扬的箫声,我心神一振。这袅袅绵绵的箫声那样清晰婉转,那样超俗雅致,把我满脑子的杂念胡思都涤清了。我感到心中一片空茫,除了倾听这箫声之外,什么都没有了。

3

不知不觉地,我下乡已经一星期了。

这天,我起了个绝早,时间才五点钟,窗外曙色朦胧。我提了一个篮子走出房间,想到花圃去采一些新鲜的花来插瓶。走进花园,园门是敞着的,我一眼就看到阿德正在工作,他采了大批的花,放在三轮板车上,看到了我,他愉快地说:

“早,小姐。”

“你在做什么?”我奇怪地问。

“运到高雄去呀!”

“卖吗?”我问。

“有固定的花房向我们订货,每天早上运去。”

“哦,你每天都起这么早吗?”我问。

“是的。”

“运到高雄要走多久?”

“一个多小时。”

惭愧,想必每天我起床的时间,他都早在高雄交货了。原来这板车是用来运花的。他望着我的篮子说:

“要花?”

“我想随便采一点。”

他递给我一束剑兰,说:“这花插瓶最漂亮。”

我把那束剑兰放在篮子里,然后走开去采了些玫瑰和一串红。阿德也继续他的工作。我采够了,挽着篮子走回到阿德旁边,望着他熟练地剪着花枝。忽然,我想起一件事,问:

“阿德,为什么昨天夜里没有吹箫?”

他看看我,笑笑:

“不为什么,”他说,“吹箫只是好玩而已,但也有条件。”

“条件?”我不解地问。

“别吹得太高亢,别吹得太凄凉,”他说,“还有,在无月无星的夜晚,别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