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夜(第2/5页)

“是不是所有的事都办好了?照相馆接过头了吗?出租汽车订好了没有?花篮和花都要最新鲜的,你有没有告诉花店几点钟送花来?”

郑季波点了点头,表示全都办好了。他倒有一点希望现在什么都没有弄好,那他就可以忙忙碌碌的有事可干了。就像絮菲结婚那次一样,一直到走进结婚礼堂,他都还在忙着。但,现在到底是第三个女儿结婚了,一切要准备的事都驾轻就熟,再也不会像第一个女儿结婚时那样手忙脚乱了。郑太太搓了搓手,似乎想再找点问题来问问,但却没有找出来,于是走到书架旁边,把书架上的一瓶花拿了下来,自言自语地说:“两天没有换水了,花都要谢了,我去换换水去!”

郑季波想提醒她那是今天早上才换的水,却没有说出口,目送着她那臃肿的身子,抱着花瓶蹒跚地走出去,不禁摇摇头说:

“老了,不是吗?结婚都三十几年了!”

年轻时代的郑太太并不胖,她身材很小巧、很苗条,脸庞也很秀丽,但是,郑季波并不喜欢她。当他在北平读书,被父亲骗回来举行婚礼时,他对她只有一肚子的怨恨。婚前他没有见过她,举行婚礼时他更连正眼都没有看过她一眼,进了洞房之后,她低垂着头坐在床沿上,他很快地掠了她一眼,连眼睛、鼻子、眉毛都没有看清楚,就自管自地冲到床前,把自己的一份被褥抱到外面书房里,铺在椅子上睡了一夜。他不知道她的新婚之夜是怎么过的,只是,第二天早晨,当他醒来的时候,出乎意料地她竟站在他的面前,静静地捧着洗脸水和毛巾。他抬起头来,首先接触的就是她那对大而黑的眼睛:脉脉地、温驯地、歉然地望望他,他的心软了,到底错误并不在她,不是吗?于是他接受了这个被硬掷入他怀里的妻子。但,由于她没有受过教育,更由于她是父母之命而娶的女子,他轻视她、讨厌她,变着花样地找她发脾气。起先,他的母亲站在儿媳妇的一边,总帮她讲话,渐渐地,母亲却偏向他这一边来了,有一天,他听到母亲在房里对她说:

“一个妻子如果不能博得丈夫的欢心,那她根本就不配做一个妻子,我们郑家从没有过像你这样无用的媳妇!”

她忍耐了这一切,从没有出过怨言。

“那时太年轻了,也太孩子气了!”

郑季波对自己摇了摇头,香烟的火焰几乎烧到了手指,他惊觉地灭掉了烟蒂,手表上已经七点半,望了望大门,仍然毫无动静。习惯性地,他用手抱住膝,沉思地望着窗外。月亮已升起来了,那棵凤凰木反而清晰了许多,云一样的叶片在风中微微地颤动着。

郑太太抱着花瓶走了进来,有点吃力地想把它放回原处去,郑季波站起身来,从她手里接过花瓶,放回到书架上。这种少有的殷勤使郑太太稍感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他坐回沙发里,掩饰什么似的咳了一声嗽,郑太太看了看天色问:

“怎么还不回来?再不回来,菜都要冷了!”

“她除了烫头发之外还要做什么?为什么在外面逗留得这么晚?”郑季波问。

“要把租好的礼服取回来,还要取裁缝店里的衣服,另外恐怕她还要买些小东西!”

“为什么不早一点把这些杂事办完呢?”

“本来衣服早就可以取了,絮洁总是认为那件水红色的旗袍做得不合身,一连拿回去改了三次。”

“何必那么注意小地方?”郑季波有点不满。

“这也难怪,女孩子把结婚的服装总看得非常严重的,尤其是新婚之夜的衣服,记得我结婚的时候……”郑太太猛然住了口,郑季波看了看她,努力地想记起她结婚那晚穿的是一身什么样的衣服,但却完全记不起来了。

八点十分,絮洁总算回来了,新烫的头发柔软而鬈曲地披在背上,怀里抱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一进门就嚷着:

“妈!你看我烫的头发怎么样?好看吗?”

本来絮洁就是三个女儿中最美的一个,把头发一烫似乎显得更美,也更成熟了。但,不知为了什么,郑季波却感到今晚的絮洁和平常拖着两条小辫子时完全不一样了,好像变得陌生了许多。郑太太却拉着女儿的手,左看看、右看看,赞不绝口,絮洁兴奋地说:

“我还要把礼服试给你们看看,妈,我又买了两副耳环,你看看哪一副好?”

“我看先吃饭吧,吃了饭再试好了,菜都冷了!”郑太太带着无法抑制的兴奋说。郑季波想到饭厅桌上那满桌子的菜,知道太太想给絮洁一个意外的惊喜,不禁赞叹地、暗暗地点了点头。

“喔,你们还没有吃饭吗?”絮洁诧异地望了望父母,“我已经在外面吃过了。你们快去吃吧,我到房里试衣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