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第4/5页)

她将脸埋在儿子送给他的蓝染布料上,贪婪地吮吸着那上头残留的家乡气息。

她想要告诉儿子他被骗了,蓝染的布料在她的家乡是最末等的,靛蓝易得,且容易上色,所以这种颜色是街上最常见的色彩。

尤其这匹布料连半分花纹也无,显然是最劣等的货品,压根不值那么多钱。

她也想告诉儿子这没关系,靛蓝虽然廉价,蓝草却是很不错的药草,所以使用靛蓝为染料的布料不会像旁的染料那般容易引来虫子,反而更耐放。

但最后,她什么都没说。

她只是将这块布料放在匣子里,日看夜看,从那经纬之间读取着家的气息。

三郎曾问过她为什么不用它做上一身新衣裳,她的手艺很好,她的女儿们出嫁时候的嫁衣都是她亲手缝制的,即便是再穷困的时候,三郎和孩子们身上的衣裳也都不曾有过一处漏洞。

她不是不会,而是不愿。

她不想用家乡的布料缝出这个地方的衣服。

更不想穿上这样的衣服,哪怕她如今闭着眼睛也能缝出这里的服装。

但她就是不想。

阿幸原来以为自己最后这一块蓝染布料成为自己的裹尸布,她真的没有想到会有将它重新制成衣裳的那一天。

那一天,她无意间听到一则流言。

有人带着嬉笑半是嘲讽半是感叹地说,大明的先皇帝在临退位前都不忘留下命令,召回大明遗落在外的民众。

那一刻,她的心重新跳动了起来。

渴望归家的心让她混混沌沌地回了家,当下就将这匹蓝染布制成了她少女时最为流行的开襟半袖衫和襦裙。因为在缝制时候,她的手一直在颤抖,所以,这件衣裳是她成年后做过最丑的一件衣裳。

但她还是穿上了这身衣裳,拦下了来到此处的大明使者。在对方要求她证明自己的身份时,阿幸唱响了家乡的曲调。

她唱得极其顺畅,虽然她真的很久很久没有开口了,也有三十年没有唱起那个调子了,但她真的唱得好极了,曲调悠扬,就连使者都不由自主地微阖了双目。

在异国他乡,其实他也有些思念家乡了。

他思念滇南之地带着青草香味的风,也思念应天府湿润的空气,那烦乱纷杂的朝廷,还有信任着他的殿下。

这个妇人真的唱得好极了,所以,当她战战兢兢问他是不是可以证明自己身份的时候,马和没有多做为难,他点了头,告知了她回航的时间。

此次使节团的成员会走遍日本的大部分地区,然后将证实了身份的汉人一同带回,所需要的时间比较长,等他们归程的时候可能要到秋末了。但好在大明的船只就停靠在堺港,对于阿幸来说,她可以在家中住到船起航前再行出发。

正当马和准备给她签发身份证明时,这个一直都沉稳安静倾听的女人却突然哭泣了起来。

对于她突然爆发的情绪,马和其实并没有太多的意外。

在这一路寻找汉民的道路上,他见到了太多这样的人。

当听到大明欢迎他们归家的时候,这些人的反应大多如此。

但在哭过一场之后,他们的反应又各有不同。

他遇到过缠绵病榻祈求家人让他归家的老者,也遇到过沉默许久,哭着放弃的人。

而他遇到最沉重的,是骨灰坛。

闻讯将其送来的是一个年轻人,骨灰坛的主人是他的师傅,他将一身所学都交给了这个年轻人,唯一的要求是将他的骨灰坛送回大明。

而这样的遗物,马和和他的团队收到了太多。

能有骨灰坛的已是善终,更多的是被同乡留下的一两件遗物。

比如阿幸,她就只留下了那位阿姐的一朵绒花,只是海边气候潮湿,不利于物件保存,那绒花的丝涤部分已经脱落,空留一个骨架。

而比起那铜制绒花留下更少的,是那死在异国他乡的姑娘的信息,阿幸只记得她的名字里有个芳字,却不知是哪个字,也不知其姓氏,但马和也将她记在了册子上。

被倭人掳掠的汉民自元末至明初跨越近三十年,这三十年也是中原之地最为混乱的时期,人口的流动和户籍的散逸让他们无从知晓究竟有多少人被迫离开了家乡。

但他们会尽力寻找,而且如今汇聚天下之人户籍信息的黄册已经登记完毕,要寻人肯定比过往方便许多。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这是明国的态度。

纵然这些人中有很多最后可能不会回到明土,但大明的态度就是他们的后盾。

大明越是强硬,日本就越是清楚这些留在日本的华人是有靠山的,如此这些人日后的境遇应该也能好上许多。

在书写了阿幸的名字和讯息的小笺上落下大明的印章,并将之交给阿幸之后,马和便表示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