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荀彧进屋时,荀爽正满面愁容地半靠在枕席上,他的长子荀表则在旁陪同说话。

见是自家年轻一代最为出色的子侄来了,荀爽怅然长叹:“文若,你来了啊。”

近年来,他在官场始终抑郁不得志。哪怕未满知天命年纪,也已满头华发,死气沉沉。这一病夺走的不仅仅是他对帝王的扶持与信任,更有他至今未曾实现的壮志之心。

荀彧被这愁绪感染,只好劝道:“还请世父保重身体。”

荀爽摆摆手,不再说话。

这场病主要是被刘宏气的,起因则是糜荏。一想奸人这般祸乱朝纲,汉室日渐式微,他就恨不得取剑宰了那颗奸猾的狗头。

可是有用吗?宦官摄政,党锢之祸,早已将汉室侵蚀得千疮百孔。今日杀了糜荏,明天就又能来一个李荏,王荏……不将根源清除,无穷无尽。

即便他位列三公,又有何用?只是勉强在这些宦官执政的夹缝中生存罢了,甚至连个司空长史的位置都留不住,何谈心中理想,匡扶汉室呢?

荀爽恹恹靠在榻上,万念俱灰。

——十余年前他好不容易躲过了第一次党锢之祸,归隐田园近十载,怎么就不甘寂寞,又在老友劝说下回来了呢?

荀爽思及此,心下愈发凄苦。

荀表看着自家父亲长吁短叹,一时也有些心灰意冷。如今形式,天子刘宏只信任以十常侍为首的尚书台,反将他们这些忠良当成眼中钉、肉中刺,也许这次荀爽大病正是上天给予他们的预示:是到了激流勇退,回去颍川的时候了。

他心中退意已生。余光瞥见荀彧抱着个盒子站在身边,才问道:“文若,你捧着什么?”

荀彧将礼单递给荀表:“大兄,世父,荀壹说这是糜长史亲自送来的赔礼。”

听闻糜长史三字,荀爽眼中又有了一点怒意。他用无力的右手愤愤拍着床榻,哑声恨道:“不收!还回去!!我荀爽就是死,死在这床榻上,也不会如十常侍那般收受他糜荏半点贿赂!!!”

他说着,撕心裂肺咳了起来。

荀表只好放回礼单,轻抚荀爽消瘦的脊背:“文若,你便命人还回去罢。”

荀彧心中暗叹。

他躬身道:“可糜长史送来的,是《谏逐客书》正本。”

荀表的动作顿住了。他看着荀彧,眼中有着显而易见的诧异。

荀爽平生最爱古籍。收集、修复这些因战乱而流失,破损的孤本,是他此生乐趣之一。

闻此言,他的面上忽然就有了精神,甚至很快止住了咳嗽,勉强坐起身来。他颤抖着双手打开匣子,取出那卷竹简细细辨认,又对荀表道:“快,快去书房,去取一部李斯其他的著作过来!”

荀表匆忙取来一卷《仓颉篇》残卷。

荀爽握着两卷简牍辨别半晌,又嫌房内昏暗辨不清楚,再令荀彧打开门窗,将他扶到窗边在阳光下细细比对。无论是规整均衡的字迹,抑或那模糊可见的李斯的印章……细节之处,《谏逐客书》皆与他那卷《仓颉篇》残卷如出一辙。

是正本无疑。

荀爽郑重地抚着这卷损伤累累的简牍,喜爱之情溢于言表。

《谏逐客书》。

荀爽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才分神来与荀表对视一眼,两人都能看到对方眼中尚未褪尽的疑虑。

先秦时代,士族时常依靠客卿出谋划策,夺取权势。秦王嬴政欲一统天下,韩国恐惧,派水工郑国前来游说,试图推广“疲秦计划”。后此事败露,秦皇听信宗室大臣谏言,下令驱逐所有客卿。当时荀家先祖荀子的学生李斯正是秦国客卿,他写下了这篇千古流传的《谏逐客书》,终使嬴政收回逐客之命,为秦国一统天下奠定了人才基础。

而李斯也在之后乘风化龙,最终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秦国丞相。

谏逐客书……

荀爽反复念着这四个字,眸光渐渐深邃悠远。他拿不准糜荏到底是什么意思——是纯粹听闻他喜欢古籍,抑或还有深层次的、不可言说的意义?

荀爽思绪几转:“文若,你去拿张拜帖来……不,不可……”那糜子苏一入京洛便与十常侍联系密切,他在被气倒后又亲自召见糜子苏,这显然不合常理。

荀爽思索许久,终究还是轻轻将竹简放回匣中,仔细盖上:“我儿,快些找个信得过的人前往朐县,秘密打探所有与糜子苏有关的事。”

他的眼眸如墨色深沉,“若真是人中龙凤,绝不可能默默无闻。”

丝毫不在意荀爽收到《谏逐客书》之后的想法,糜荏此时的重点在琉璃作坊与良田之上。

他宴请十常侍,献放大镜给天子,主要是为了这座琉璃作坊。

琉璃向来是五大名器之首,制作早有古法,只是在战乱之中遗失,如今鲜为人知。他复原了古法,糜父上报朝廷,各方运作后才有朐县那座琉璃作坊。也是靠着每年进贡的琉璃制品,糜家从富庶的商贾一跃成为官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