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余哀(四)

这条深沟大堑是条地裂,像一张咧开的嘴巴子,黑洞洞的,望不清底下的眉目。丢了张灯符下去,直到朦朦的符光完全被黑暗吞没,灯符也没有到底。空空落落的黑暗从四面八方罩下来,这深不见底的裂缝像个等他们钻进去的笼子,戚隐想起白鹿神墓里那没有底的深渊。

这里的尽头是哪里?是地心深处,还是阴曹地府?

“得下去看看。”戚隐说,“老神巫说要往深处走,去一个叫幽厉地渊的地方,恐怕没有哪里比这里更深了。”他拿捆仙绳捆住腰,绳头交到扶岚手里,道,“我先下去探探路,你们在这里等我。”

“幽厉地渊,”云知搔了搔脸颊,“听起来像阴曹地府的别称。”

戚灵枢走过来,往腰上绑绳子,“戚隐,我同你一起。”

“不用,我一个人使得。”戚隐说。

戚灵枢轻飘飘瞥了他一眼,再次重复:“一起。”

他这眼神意味不明,戚隐愣了一下,道:“……好。”

两个人踩在峭壁上,同时急速下降。嗖嗖的热风灌在耳边,越往下,黑暗越是浓重,像化不开的墨色,戚隐有时候会以为自己瞎了。温度也在升高,这地缝里像个大锅炉,嗤嗤冒着热气儿。下面该不是岩浆吧,可极目往下望,一点儿光也没有,只有空洞的黑。

降到一半儿,离上边的人远了,戚隐开了声:“小师叔,你是不是有话要同我说?”

“替我保守秘密。”戚灵枢低声道。

“什么秘密?”

戚灵枢抿了抿唇,“不要装傻,戚隐。”

戚隐无声地笑了笑,“我不知道什么秘密,小师叔。你要怎么做你自己掂量,我不会干涉。当然,倘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说一声便是。”

边上的人一滞,忽然停住了。戚隐一愣,也停了下来。黑暗里静默无声,热气蒸得人脑门子疼,戚隐浑身冒汗,要溶化了似的。戚灵枢终于开了口,很低的嗓音,轻轻说道:“对不起。”

戚隐摸不着头脑,道:“不应该是道谢么?”

“师尊临终留音,切切所思,唯命我寻你归隐而已。我本当担兄长之责,顾你安康。然则一路走来,却是你处处为我留心。”戚灵枢的声音里有难掩的怆然,“你孤身弑父,剖胸换心,巫郁离窥伺你性命,人间逼你走绝路,而我竟未尝能护你一分一毫。他日九泉之下,我绝无面目面见师尊。”

这家伙,成日把一大堆无聊的事儿揽在肩上,也不怕被压死。戚隐暗暗叹了口气,摇摇头,“你能护我一时,岂能护我一世?我不是你的责任,更不想成为你的累赘。小师叔,我有我自己的路要走。”

戚隐想起扶岚罹难那一天,他磕破了头,血流了满脸,匍匐在尘埃里像一只蝼蚁,只换来那些所谓的仙山掌门冰冷的眼神。没有人听他的哀告,没有人怜悯他的悲泣。泼天大祸从天而降的时候,谁也帮不了他。只有握住自己的刀,才能握住自己的命,才能保护他心爱的人。

他继续道:“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戚隐了,你不用为我操心,还是想想你自己的麻烦事儿吧。”他腾出手拍了拍戚灵枢的肩膀,“虽然我说不管,但我还是想说两句。我以前总是很懦弱,考虑这个考虑那个,总是在拒绝、退缩、害怕,伤我哥的心。到后来他死在无方杀阵我才明白,命运和时间都是不等人的,如果你不说出口,或许一辈子都没有机会了。”

戚灵枢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不一样,戚隐。你没有发现么,我们之中,你修巫罗秘法,我修心魔剑,扶岚本自巴山出身,不必论及。唯有云知,专一凤还剑道,未曾废离。当年仙山汲汲论道,遍数诸家后辈,谓我为师尊弟子,无方首徒,首屈一指。非也,真正的剑道天才,是你的大师兄。”

“小师叔,你太抬举他了,”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戚隐一点儿也不相信,“他成日吊儿郎当的,你不知道,当初在凤还的时候,要他练剑比撵牛还费劲儿,天天被师父罚跪。”

戚灵枢摇头道:“这便是了,我日日鸡鸣练剑,日落而息,所御剑影,尚且稍逊一筹。若不动用魔气,我之剑技,至今仍在云知之下。不论剑技,且论心道。这些日子,你我皆几经丧乱,你暂且不提,我心念不稳,自甘入魔。彼时才知,何谓人间大悲欢。然则云知七岁断臂,亲眼目睹父母惨死。若他不提,何人能看出他幼年凶衅至此?”

戚隐噎住了,小师叔说得不错,云知那小子成日嘻嘻哈哈,满嘴跑马,就算知道他小时候那些非人惨事,也总疑心是他自己编出来,故意讨姑娘可怜。

“无惧于灾厄,无惧于困苦,若人间有道,当如是。”黑暗中,戚灵枢想起那个青年人,一身破烂素衣,一把有悔长剑,拈花带笑,扶摇万里,比风还要逍遥。他岂能用俗情织幂篱罗网,将那大雁一样的人儿困住?那个家伙,又岂是男女之情能绊住脚跟的?戚灵枢一字一句,字字铿锵,“云知守道如一,心境澄明。并非落花不言,而是流水无意。既如此,我将以挚友的身份长伴左右,不提风月,不越雷池。戚隐,答应我,出得此处,此事休要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