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缘飞缘灭(第3/6页)

安若并不知道公公的心脏病那么严重,两周前她还见过他,当时他朝她笑得威严而慈祥,命令她尽早为程家再添一孙。那时她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有孕,只是想到她的离婚打算,面对老人时心底惭愧又不安。这位老人家对她从初见起就和善至今,思及与老人的缘分即将到头,还曾暗自叹息过,竟没想到,那会是他们的最后一面。如果早知道,那天她会留得再久一些,而不是在老人的注视下匆匆走掉。

安若胸口闷到不能透气,眼底却是干涩无比,再抬头,便与程少臣对视。很久没有见面,如此的陌生,面无表情,无话可讲,仿佛初识。他的眼睛也是干的,泛着血丝,脸色苍白。程少卿说,程少臣刚从外地乘了飞机赶回来,已在弥留状态的老爷子见到他的面,握住他的手,终于安心闭眼。

儿女们按照习俗守灵,他们俩守到凌晨两点多,少卿与静雅来接替。已经是深冬,灵堂里很冷,烛火通明,纸扎的童男童女、牛鬼蛇神面容诡异。这样的场景,安若依稀在梦里见过,总看不清躺在那里的是谁,然后一身冷汗地醒来。程少臣半跪着,低着头烧纸,一张又一张,好像那是他唯一可做的事。他的手有点抖,整摞的冥纸,他怎样也分不开,沈安若无声地过去,替他一捆捆地划开,一小沓一小沓地,逐一递过去。他伸手去接,不说话,继续一张张地点燃。烟灰弥漫,气味刺鼻,安若抑住想吐的冲动。

这样的情景安若从没想到过,隐约地记得他们当初的相识有各种巧合,仿佛天意冥冥,当时脑海里闪现着一部经典电影的名字,《四个婚礼与一个葬礼》,竟然一语成谶,他们在前三场婚礼上相遇,然后是自己的婚礼,再然后,这样。有酸意直涌上她的喉咙与眼底,但她哭不出来。程少臣向来挺得非常直的背与肩膀,此刻微微缩着,他在案台上支着胳膊,将额头抵在手上,闭了眼,看起来疲惫不堪,完全没有往日的神气,而是像弄丢了家门钥匙的小孩子。她心中一恸,伸了手想去碰触他一下,他恰在此刻回头看着她,眼神木然,没有生气,透过她的身体,仿佛她是空气。安若张了张口,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将已经伸出一半的手悄然缩回。

一家人连同闻讯赶来的亲戚们都被安排住在离医院最近的酒店里。安若他们回到酒店,距离仪式只有三小时的时间了。她去洗了澡,心事重重地回到卧室,见程少臣已将自己裹进被子睡在沙发里,神色疲倦,眼底有淡淡的阴影,很显然已经很多天没有睡好。他睡得不太安稳,仿佛时时被梦境干扰,安若记得以前他的睡眠质量一向都好到令自己嫉妒。

葬礼仪式复杂又折腾,但终究还是有结束的时候。婆婆说:“少臣和安若回家吧,这里有少卿与静雅,不用担心我。安若,好好照顾少臣,他这阵子累坏了。”萧贤淑女士在哭得几乎断肠之后,以最快的速度恢复了以往的镇定,从容指挥着一切,甚至没忘记挑刺。其实安若还在葬礼上见到了晴姨,她站在离人群最远的地方,一身黑,显得越发清瘦,与程少臣跟她一样,没有眼泪,站了一会儿就离开,并没有多少人注意到她。

回程的车是程少臣的司机小陈开的。程少臣上了车就睡着了,歪着头,姿势并不舒服。车里很静默,沈安若将空调温度调得很高,一会儿便觉得非常的憋闷,但忍着没将车窗打开。她也几乎整夜没睡,又站了几乎一整天,疲累困倦,也昏昏地半睡半醒。车回到云楼市时,经过程少臣的公司,他低声说一句:“我回公司有点事,让小陈送你。”

他竟然是在主动对她说话,从昨天到今天,他也只对她说了这一句话。安若点点头,在他推开车门要走时,突然拦住他。她积攒了很多的力量,用了很大的勇气才能将那句话说出口:“我有话对你说,我在家里等你。”

程少臣顿了一下,轻轻点了一下头,“我很快就会回去。”

车子一直开到她很久没有回去的两人共同的家。先前程少臣下车以后,小陈絮絮地跟她讲了许多他的近况,说他最近一直在外地,或者出差,或者留在父亲的身边,吃饭睡觉都不好。她一边昏昏沉沉地听着,一边觉得全身都十分的难受,终于到了家,她自己开车门下车,小陈说:“嫂子,你脸色不好看,我送你上楼。”

“不用,我没问题。你回去接他吧。”

安若其实有些奇怪,为何所有的声音都听起来缥缥缈缈,为何脚步这样轻飘,突然听到小陈的惊呼声:“嫂子!安若姐!”她察觉到自己身体的变化,隐约明白将要发生什么,原来真的是这样,相同的事件会连续地发生,因为自己已经对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动了杀机,所以,即使想要改变主意,也已经来不及。它知道母亲不要它,所以它自己先要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