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先生

猫儿在窗外只叫一声,游君山便醒了。

他睡得很轻,总提防着什么似的,那只猫是驿站里养了多年的老猫,冷天夜里睡不好,总四处窜来窜去找它的小猫。游君山起身穿衣时发现窗外已经大亮,曙色映着雪光,窗棂上是亮晶晶的霜。

今日是元宵,从碧山城码头启程回梁京,已过了三个月。

他习惯将那柄纸一样薄的刀贴着胳膊藏匿,这是他保命的利器。三个月前,这柄小刀原本是要刺入岑融身上的,但岑融很幸运——一场意料之外的暗杀打断了游君山的节奏。

北戎天君哲翁被高辛族将军贺兰金英用高辛箭一箭射杀,岑融当即被护卫着离开高塔,他身边除了游君山,更有十几位从梁京带来的精锐。游君山那时候仍旧可以下手刺杀,但一旦出手,他便绝无顺利逃脱的可能。

游君山和岑融离开高塔的时候,他不由自主地回头看向喜将军。喜将军站立不动,冲他微微一笑,沟壑纵横的脸狰狞异常。

当天夜里,在船队尚未启程之时,游君山试图潜入喜将军宅邸寻找白霓,但被金羌士兵发现并截拦。喜将军履行了他的承诺:他会保护白霓,但若游君山不能顺利刺杀岑融,他不会把白霓和孩子还给游君山。

“再等等。”喜将军说,“你一定还会有机会的。”

游君山几乎将牙齿都咬碎了。他随岑融的船队回梁京,弯弯绕绕走了一个月水路,这份焦灼和愤恨才能渐渐平静。

从列星江上的碧山城港口出发,往东再走一段,便可进入列星江支流沈水流域。往常这段行程最多不过十几日,延长至一个月,是因靳岄生了大病。

随队的医生说,这是因为忧思过甚而导致的。靳岄手臂上的划伤经处理后已无大恙,很快拆了绷带。那道新伤像一支箭,将原先的奴隶印记一分为二。

靳岄有时候会坐在床上呆看手上的伤痕,久久不说一句话。他问陈霜和岳莲楼要那碎了的玉片,岳莲楼说已经扔进列星江了。前一刻还不动弹的靳岄立刻就要下床,“我去找”。

岳莲楼气得口不择言地骂,陈霜只得将碎鹿头装进小绸袋里,交给靳岄。

见靳岄游魂般模样,游君山自己也说不出什么感受。他与这孩子确实相识了许多年,从靳岄出生到现在,有数也数不清的日子。船队中,他去哪儿都提着一颗心,唯有坐在靳岄床边时才能稍稍放松,让自己变成过去的游君山。

他们偶尔会聊白霓,聊封狐城里发生过的一些趣事,但过去所有的快乐回忆都在回溯中变了味。最后连岳莲楼也对游君山生气,让他别再来找靳岄说话,每次聊过之后靳岄只会变得更加沉默。

唯一能不理会岳莲楼愤怒,直出直入靳岄卧房的只有岑融。

临近杨河城时,恰是深冬最冷的时候。雪漫天漫野地落,但列星江南岸的雪和北境的总是不一样,冷是很冷,船上士兵看到这些也不见懊恼,一个个都带着喜色:瑞雪兆丰年。靳岄常在船舱的小窗户里看雪,千山鸟绝,万径人灭,船人如蓑衣披雪,笠覆白梅。

岑融那时候去见靳岄,给他带去了两个消息。

一是云洲王阿瓦继位,成为新的北戎天君。哲翁出事后他果断在碧山城外率队追击狼瞳将军,并亲手将贺兰金英斩杀马下。

靳岄那久不起波澜的眼睛登时睁大,虚弱的面色愈发苍白:“贺兰金英……?”

“北戎人都是这样说的。云洲王因为杀了谋逆者,已成为北戎人心中的英雄。”岑融道,“你那狼眼睛朋友,也是因这样才发怒吧。”

他难得安慰人,但靳岄却仍旧浑浑噩噩似的,没有因他的安慰而有半分舒心。“……然后呢?”他问岑融,“贺兰金英没了,他弟弟呢?”

“估计是逃了。”岑融道,“云洲王继位后,倒也没有追究高辛人的谋逆之罪。你那朋友应该还是平安的。”

靳岄紧紧扼住左手腕,已经痊愈的伤隐隐地在皮肤之下跃动、发疼。

他想起自己最后一次清晰地与贺兰砜面对面,竟是那夜贺兰砜送他回岑融住处,两人在灯下告别。他固执地站在后门,在陈霜无奈的催促中看贺兰砜一直走到街角,又转身回到自己面前。

“我想看你走进去。”贺兰砜说。

陈霜陪这两个话说不尽的人站了很久很久。靳岄记得,贺兰砜总是认为他在岑融身边会有诸多不利不便,为让贺兰砜放心,靳岄给岑融说了许许多多的好话。说他改变了许多,说他不再欺负自己了,说俩人能好好地说话聊天,岑融本性不坏,是他相识多年的朋友,又有一层血缘,绝不会害自己。

“我有事情仰赖他,他也有求于我。”靳岄说,“回大瑀是我最大愿望,我定会好好照顾自己,陈霜在我身边,我不会有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