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记 一九四〇年十二月·陪都重庆

丝绒窗帘寂寂地垂着,纹丝不动,明净玻璃窗外斜伸下枯树枝干,零星黄叶在冬日寒风里簌簌抖着——就如这一刻的自己——霖霖以手背抵住嘴唇,后背抵着硬而冷的柜壁,那冷意沿着背脊爬上头顶,从头顶灌入周身。耳边止不住嗡嗡地回响,犹是薛叔叔那清晰低沉带了独有磁性的声音。他在说什么?敏言的生父、佟孝锡、大汉奸——这一个个词如何能连在一起?如何能从他口中说出?如何能让咫尺外的敏言一字不落听去?

连母亲和薛叔叔几时离开的屋子,她也不知道,目光只直勾勾地望着那丝绒窗帘。

窗帘后面的人,一动不动,仿佛和身后惨白坚硬的墙壁融在一起。

霖霖屏息不敢出声,不敢动弹,不敢让敏言知道她也在这里。

阴冷的冬天,竟冒出汗水来,濡湿后背。

狭窄又充满霉味的柜里阴飕飕的,那么冷,那么久,仿佛在寒冰窖里等了一百年。丝绒窗帘终于动了动,有个人形显出来,又缓缓向下滑去,直滑到地上,蜷缩成一个抱膝的影廓,渐渐颤抖,将整幅丝绒窗帘也带得不住地抖动,许多积尘抖落下来,在窗外照进的阳光里纷纷扬扬。有一丝极力压抑的声音从帘子后面传出,不是哭,不是笑,像只失群孤雏在午夜发出的啼声。

从雕花柜子的门后,霖霖看得一清二楚,听得声声入耳。就这么看着听着,指甲不知几时掐进了胳膊,霖霖在痛楚中强自隐忍——想不顾一切紧紧拥住哭泣的敏敏,不让至亲的姐妹独自承受这痛苦,却又为自己无意中窥知了她的秘密而惶恐愧疚,只怕这个时候,自己的出现于她只是雪上加霜。

隔着薄薄一扇雕花柜门,却像有万水千山将她与她隔绝。

走廊上传来小靴子嗒嗒的声音,慧行的脚步声里夹着罗妈无奈的呼喊,“霖霖小姐,敏敏小姐,你们藏在哪里啊?小少爷到处找不着你们都快哭了!这都玩了大半日,快别玩了,赶紧出来吧,夫人和薛先生都回来了!”

丝绒窗帘后的哭声骤然止歇,窗帘簌簌抖了抖,归于沉寂。

罗妈和慧行的脚步声经过,在门口停了片刻,复远去。

没有人发现一道窗帘和一扇柜门之后的异样,心中的惊涛骇浪,也只有自己明白。

就连最敏锐的母亲和薛叔叔也没有发现,或许那一刻他们眼中只有彼此。

过了片刻,窗帘后面的身影缓缓站起。

霖霖目光直直地看着帘后的敏言转出来,泪痕已擦去,眼睛赤红,脸色却自惨灰里透出一股让人心悸的平静,异常空洞的平静。她走到钢琴前站了一阵,抬手抚过她父亲方才弹过的琴键,良久一动不动,头低垂着,纤瘦背影越发伶仃。

外面隐隐又传来罗妈的呼喊和慧行叫“敏敏姐姐”的声音。

她忽地笑出声,喃喃自语:“我是敏言,我是薛敏言。”

她的笑声和低语令柜子里的霖霖感觉背脊越来越冰冷。

她平静地低头理了理衣服,抽出手帕再次拭过眼角,又将束发丝带重新扎好。然后,她一步步走出门去,步子走得平稳,背影挺得端直。

入夜时分,暮光隐入远岚,灯火次第亮起,半山上起了风,吹得教堂门前落叶纷纷。

从侧门进出教堂的学生不多,偶有三三两两经过,都对那个等候在门前的外国人投去诧异目光——褐发蓝眼的Ralph靠在墙下沉默地抽着一支骆驼香烟,卡其色长风衣领子半竖,站在那里实在太过醒目,惹得两名女学生频频回首张望,只觉得这男子像极了西片里的电影明星。

唯独他等待的人迟迟不见踪影。

旧教堂今晚将场所借给了女子师范的学生们排演戏剧,里面灯火通明,传来一阵阵人声与音乐声。Ralph等了许久,慢慢踱步到门口,想着她是否也在里面……循着音乐声走进去,礼堂里临时搭起的舞台前围满了男女学生,台上正在演出一幕少女听闻恋人为国捐躯的悲情戏,女主角声泪俱下,随之响起的钢琴配乐却并没有刻意夸张的悲惨,低婉沉重的琴音里,有一种克制的愤怒和坚强情绪渐渐扩散,强有力的键音,似破碎山河之下重新燃起不灭火焰。

Ralph被这琴音深深震撼,循声望去,目光越过人丛,在灯光并未照到的舞台一角,发现了她——原来是她在弹琴。

“停!”一个拿着剧本的年轻男子两步跨上舞台,“沈霖,这段曲子重来。我说了多少次,叫你弹得再悲情些,不要这么生硬,这和女主角的表演不搭调。”

她抬起头反问:“为什么一定要悲悲切切,哭哭啼啼,加一些坚强的情绪在里面不是更好?”

那人皱眉劝说:“这一幕就是要让观众被悲伤情绪感染,达到催人泪下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