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记 一九四〇年十一月·陪都重庆

重庆的初冬天气格外阴冷,山城上空终日雾霭不散。

尽管战争阴霾沉沉笼罩,权贵云集的陪都重庆依然一片升平景象。

难得午后放晴,天气有些回暖,从车子上走下的摩登仕女仅穿夹层棉旗袍,裹在玻璃丝袜里的修长小腿若隐若现,丝毫不畏寒冷。街头脸膛冻得红扑扑的卖报小童飞奔过去,追上缓慢驶出的轿车兜售报纸,一边高声叫嚷着前方最新战况,一边时不时抬头张望天空。

虽然阳光照在身上暖意洋洋,天空灰雾也已散开,但这样的好天气却最容易招来日本飞机的轰炸。

“Let's go for a joy ride!”两辆敞篷吉普飞驰而过,车上醉醺醺的美军军官高举着酒瓶,大笑大喊,轻浮地朝路边几名女学生吹口哨,扰得女学生们纷纷躲避。

唯独一个长发齐肩、高挑婀娜的少女愤然冲驶过身旁的吉普车骂道:“Rubbish!”

“沈霖!”同伴慌忙将她拉住,“莫惹这些大兵,你忘了上个月的事了?万一惹出麻烦来怎么办,想想都吓死人!”

同行的女学生们纷纷点头,提起上个月震动全城的那起女学生被美军士兵强暴的惨事依然个个色变,都嗔怪这名叫沈霖的少女太过冒失大胆。

“怕什么,这帮混蛋要敢惹我,看我不宰了他们!”沈霖回过头,长眉浓睫,杏眼薄唇,明妍五官衬上女子少见的鲜明轮廓,别有一种夺目的野气之美。

“你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简直像个野蛮人。”同伴数落她。

“野蛮人有什么不好。”沈霖做了个鬼脸,话音还未落,却觉衣摆被人拽住了。她转身一看,是个又黑又瘦的乞丐孩子,一手托着个破陶碗,一手紧紧拽着她的大衣,米色衣摆上已印上了他那污脏手指的黑印。小乞丐也不说话,只是踮着脚,眼巴巴地望着她。十一月的天气里,小乞丐只穿件破烂的夹衣,脚上草鞋露出了黑黢黢的脚趾。

“真可怜。”

女学生们纷纷动了恻隐之心,往那破碗里各自丢下一些零钱。

沈霖从衣袋里摸出两块牛奶糖,俯身递给那孩子。

糖果在平时对中等人家来说都算是稀罕物,一个乞丐孩子自然没见过。他木然看着奶糖没有反应。沈霖将糖纸剥了,递到孩子嘴边。在甜浓奶味诱惑下,小乞丐迟疑地舔了一口,立刻瞪圆眼睛,一把抢过糖块塞进嘴巴,嚼也没嚼就囫囵吞下。

同伴看她久久看着那孩子,便上前挽住她,“算了,走吧,世上可怜人太多了,你有再多同情心也照顾不过来的。”

沈霖摇头,“我不是同情他,是在帮助他。他虽然贫穷,也是有尊严的,他不需要同情。”

“你又来了,”同伴笑道,“大道理总是一套一套的。”

“这不是什么大道理,”沈霖却较起真来,虽被同伴拽走,却仍反驳道,“谁说穷人就没有尊严,谁说富人就一定高贵?”

同伴连连笑着告饶,“是是是,你说得对,我不和你争。”

“等一下。”沈霖却似突然想起什么,甩开同伴的手,转身又跑向那乞丐孩子。

同伴错愕地看着她脱下自己的手套给那孩子戴上,又取下脖子上的羊毛围巾,想给那冻得发僵的孩子围上……

蓦然,一片影子罩下来,挡住了阳光,沈霖一怔,抬头,是个高大的褐发男人,不知何时走到她身旁,低头看着她,卡其色长风衣将他身影拔得越发修长。冬日淡淡阳光笼住这个人,这个人笼住她。他微笑着,说一口流利中文,“别取下你的围巾,你会感冒的。”

他俯身把自己颈间厚实的羊毛格子围巾取下,给那孩子搭在身上,还系了个漂亮的结。

小乞丐却后退一步,被他的褐色头发、蓝眼睛、高鼻子吓得拔腿就跑。

他尴尬地挠了挠头发,抬眼看她。

浓密眉毛下的蓝灰色眼睛在阳光下透出海水般的澄净光芒。

“你好。”他说的中文带着一点广东话腔调,风度翩翩地朝她伸出手,“我是Ralph Quine,英国记者,不是美国大兵。”

沈霖原本冷着脸,却被他慎重加上的最后一句话逗笑,显然他听见了她和女伴们的话。

她大方地和他握手,笑了笑,“谢谢你的好心。”

冬日寒风带着沁骨阴冷,Ralph竖起大衣领子,友善微笑,“今天天气不错,希望不会有轰炸。”

话音未落,就听空袭警报响起,刺耳的呜呜声冲破云天。

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立即四散奔逃,各自朝隐蔽处所奔去。

沈霖听见同伴们惊慌地呼喊她的名字,然而来不及跑过去,一群挑着货担的力夫就跌跌撞撞地冲了过来,后面的监工一路催促,“快,快,东西不要落下!”

这横冲直撞的一群人立刻将街上人群冲乱,沈霖的同伴们也被挤散,各自被人流带向不同方向。一名力夫跑得太快,收势不住,眼看就要撞到沈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