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记 雪初霁·晴方好(第2/4页)

旧京华,旧风流,曾经显赫一度的薛家与风生水起的方家,如今都零落颓败。佟氏却成一时之豪雄。

“那你与佟家……”念卿喃喃问得半句,欲言又止。

“佟孝锡与我反目,并非全为洛丽。他本就争强好胜,与他父亲政见不合,一味与日本人交好,视长谷川为师为友。即便没有洛丽的怨隙,我们也做不成长久的朋友。”他说得平淡,神色不是不落寞,到底也是同窗热血,一起走来的朋友。纵使如今成殊途,未尝没有同归之志。念卿不忍再听他提起前事,转念想来也已明白个七八分。佟家父子反目得这样快,恐怕与佟帅倚重薛晋铭不无关系。

“世上本没有永远的朋友,亦没有永远的敌人。”念卿柔声道,“你并没有错。”

有伊这一句,万般错,又如何。薛晋铭微笑,覆上她手背,“就算我从此成了废人,一无所有,所幸还能剩下些朋友。”

念卿一颤,“别胡说,你会好起来的,无论用什么法子,我一定要找大夫医好你!”

他叹口气,牵起她双手,将她指尖按上自己蒙眼的纱布,“若你真有好心,就再帮我做一件事。”

念卿觉得不对,想缩手却被他牢牢握住。

“帮我拆开。”他深深微笑。

念卿倒抽一口凉气,“晋铭!”

“拆开!”他仍是微笑,语气却强硬得令人窒迫,“如果没有瞎,我要第一眼看见的人是你;如果我瞎了,也要最后一眼看到你!”

“不行。”她语声哽咽。一次次从她口中听过拒绝的话,有过愤怒、有过决绝、有过无奈,只这一次孱弱无力。

薛晋铭笑容加深,“但凡你做得到,但凡是我想要。”

念卿的手不可抑制地发抖,却无力挣脱他的掌心,指尖触到纱布的纹理,像触摸着针尖刀锋。

“快揭开,我想看你。”他笑得轻快愉悦,微微欠身,让她可以踮起脚尖够上他的高挑。

纱布缓缓松脱,一层一层揭起,剩下最后的薄纱。念卿屏住呼吸,指尖极轻,从他浓眉一掠而过。他微挑的眼角如凤尾,密而长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一线。

“晋铭。”念卿握住了他的手,唯恐他不知她在何处。

“嗯。”他应了声,蹙起眉心,眼眸一动不动地看她,仿佛看着无尽空洞。念卿再也受不住,猝然闭上眼,心如万针攒刺。

“哭得像个兔子,真难看。”他慢悠悠开了口,看着她惊喜睁大的眼,恶作剧般微笑,“早知你这个样子,我就不看了。”

他的眼睛漆黑深邃,望进去,像坠入无底湖泊。那最深处的旋涡缓缓扩大,漫过双足,漫上腰际。想退后已动弹不得,眼看着碧蓝的水涌上,潮汐逼近,旋涡卷住双腿,温柔地将她曳向水底……

“不!”念卿一个激灵醒来,茫然睁大眼,胸口竟真有溺水般的窒迫。缓缓拥衾坐起,喘息仍急促,心跳不可平息。怎会得来这样诡谲的梦,念卿按上额头,只觉头痛欲裂,天旋地转。

窗外天色已蒙蒙发白,一夜浓醉未褪,竟想不起是怎样回到房间的。太久没有放任地喝过酒,以她这般酒量,竟也醉得人事不知。昨夜因子谦脱险、仲亨起事、晋铭复明,三桩喜事突然而至,在彷徨等待了太久之后,巨大的喜悦令人欢喜若狂。晋铭执意让蕙殊找了酒来,定要与她不醉不休。他伤后不能饮酒,便由蕙殊代饮……念卿揉着额角失笑,想不到祁七小姐酒量惊人,是天生的女中豪客。想来蕙殊也醉得不轻,只怕这时还在酣睡。

念卿有些不放心蕙殊,起身略作梳洗,连大衣也未披,松松绾起头发,便去敲隔壁房门。走廊上的警卫却说,祁小姐一早出去了。

“这么早去哪里?”念卿愕然。

“薛先生说要看梅花。”警卫立正回答,“祁小姐陪同他一起。”

这两人……念卿微怔,不觉失笑。医院后园有大片梅林,这几天已绽开初蕾,夜里风过,暗香潜入窗牖,引得晋铭昨晚就想寻芳而去,想来这几日早已闷得不耐。晨风穿过走廊吹得鬓颊生凉,念卿转身回房,想披了大衣去寻他二人。指尖触上门柄,宿醉昏沉的脑中蓦然有一线清明,刹那念动如电。

“晋铭!”念卿一震,转身奔下楼梯,匆匆穿过两栋小楼间的连廊,朝四少所住的病房奔去。这西侧的小木楼是临时隔出来,只住了她与蕙殊,以保障安全。四少独自住在东楼病房,他虽未明说,她却知道是出于避嫌之心,他为人考虑向来周全……木楼梯被踏得咚咚作响,念卿一口气奔过迂回走廊,直奔到病房门前,将门猛地推开——

藏蓝窗帘被风微微吹动,空荡荡的房间里,洁白床单一尘不染。枕上抚得平整,正中一只猩红丝绒小盒,玲珑醒目。剧跳的心在这一刻陡然沉了下去,念卿缓缓走近,将丝绒小盒拿起,打开。比猩红丝绒更深艳的,是静静躺在盒中的一对鸽血宝石。那艳绝光彩,世无其二,是真正会夺去人心的魔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