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雨

商响死在了三天后。

妖怪的衰竭与人类不同,他们的容貌不会变老,只是身体极速虚弱。

临死前,肖吟守在他身边,握住他的手轻声说:“响响,我已不是天君,我是你的肖吟。”

商响抬起头,注视着他的眼睛。

目光里的深情是那样的熟悉。

一不留神就想起那年,将死的道长枕在自己膝上,温柔叮嘱:“我等着你,多久都等,你要慢些来。”

……

商响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灵魂渐渐脱出了灵窍,天君的灵光如影随形的跟着。暖洋洋的,烘得他周身发热,像是一夕回到了母体,一切都是那样平静安宁。

有了灵光庇佑,那段长得没有尽头的黄泉路不再难走,满地荆棘变成了花团锦簇,呼号的阴风变成仙乐,让他恍惚有种羽化登仙的飘飘然。

行至阎王殿,冷面阎罗亲自相迎。

商响见到他,复述了一遍奇货居托他带的话。

神情肃然的年轻阎罗神色微变,沉默了许久,方才艰难点头,喃喃自语说:“他过得好便好。”

翻开生死簿,阎君将鼠妖的今生功过一笔勾销。

奈何桥头,一位少女坐在木舟上,手里握着一柄竹篙。

她蓝衣飘飘,笑容如沐春风。

“客官稍等,一会儿还有人要来。”

商响点头。

少女是传说中的孟婆,与世人印象中满脸皱纹的阴沉老妪不同,她既年轻又多话。

站在船头叽叽喳喳的讲,说她生来便一直在地府撑船,见过无数死别,听过无数凄婉喜悦的故事,送走了一任任阎君……

千万年过去,轮回不绝,只有她还在这里。

她问商响外面的世界什么样,有没有糖葫芦和风车,还有泥人和竹蜻蜓。

商响本想告诉她,那些东西早就不时兴了,现在的孩子有更高级的玩具。

可到底还是不忍心。

从河边摘下一片棕树叶,取了里面嫩黄的叶心,商响手巧,几下就编成了一只蚱蜢。

向少女讨了一小节红绳,做成蚱蜢的红嘴巴。

“送你。”

少女惊喜的接过。

“你是千万年来第一个送我东西的人。”

商响默默笑。

谁能想到,见过了那么多人世别离、荣辱繁华的孟婆,会为了一只草编蚱蜢,高兴得像个孩童……

等到晚风乍起时,弥散的白雾中,隐约着一袭紫衣。

商响知道那是谁。

也知道他为什么会来。

“响响。”行至面前,肖吟轻声叫着他的名字,“让你等久了。”

商响摇摇头,向孟婆讨了两个竹碗,俯身掬起两碗忘川水。

“二位皆有仙缘,便是记着前尘也是无碍的,水不必喝。”少女微笑着说。

从他手中接过水,肖吟苍白的指尖紧握着碗沿,却迟迟不肯饮下。

商响望着他,目光似叹息:“肖吟,我累了,一个人记了太久,会记不住的……”

说着,仰头将冰冷的忘川水一口喝下。

肖吟没有阻止,只是将自己手中那碗,缓缓的倒回河中。

响响累了,那就换他记得,就算人神俱灭,也不忘。

商响看着他,劝道:“算了吧,都要轮回了,再记得又有什么意义呢?”

彼此都动过了真情,已是难得的幸运,何必要执着于一段记忆走不出去?

“二位,时辰到了,上船吧,我送你们渡河。”

孟婆拿起竹篙,蓝色的衣摆被风卷起。

扶着商响登上船板,肖吟沉默无言。

木舟穿过连天的红莲,忘川水下,映出无数不肯舍去记忆的亡灵。

商响看着那一张张扭曲模糊的面孔。

纵使是微不足道的凡人,也有不想忘的事与不能忘的人……

微光中踏上轮回路,商响感觉自己越来越小,意识也越来越混沌。

在忘记一切之前,耳边传来一个低沉深情的声音:

“响响,我喜欢你。”

————————

又下雨了。

一连数日的大雨,仿佛将这车水马龙的城市浸泡得失去了根基。

行人撑的伞新新旧旧,伞下俱是一张张整齐的、没有表情的面孔。

人们早就对大雨麻木,也对这囚笼一样的城市麻木。

等到信号灯变成绿色,人们被驱动着向前行走。积水被踏出“嗒嗒”的声响,伞沿相撞,顺着伞骨落下的水滴,比头上的大雨更加冰凉。

前面的女士撑着一柄小巧的红伞,并旁若无人般像戏雨的欧洲公主一样轻轻甩动。

水滴飞溅,落在商响的脸颊和早就湿了的帆布鞋上。

他穿着雨衣,套在里面的连帽衫得以幸免于难。

可是裤脚就没有这么幸运了,身旁的人踩踏出的水花合着泥土,尽数成了牛仔裤上的一个个褐色的泥点。

像是放久了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