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房间的主人不在,温度调节器和湿度调节器却奇怪地自动开启了,湿润的木香沿着墙壁在空气中弥散开来,仿佛雨后破土而出的春笋,氤氲着大地的温暖,令人熏然欲眠。

耶戈尔当然不知道是JEZZ在全天候监控着游竞的卧室,他蜷在床沿上,迷迷糊糊地进入黑甜乡,手心捏着被角,不时**着,像是一个累极了的孩子。

他脸压着枕头,面前是一大片梦中的泪痕。耶戈尔之前喝了太多酒,JEZZ唯恐他脱水,默默地将湿度又调高了些。

这一个两个不省心的。

为了看顾耶戈尔,JEZZ还调用了执政院瞩星台的摄像头,它发出一个讯号,摄像头便自动地朝上方转动。

瞩星台上方的天空,的确美丽无比,恒星如沙砾散落在天幕四处,晶莹闪烁,光芒或明或暗,不知从何处迢迢而来,即使它是天琴座最强的AI,也无法计算出那千万光点中传播的每一个故事。

游不殊、游铮、游竞、现在再加一个耶戈尔,它所要照料的人们都已经进入睡眠,在这短暂的时间中,世界上似乎没有一个人再需要它,这让JEZZ罕见地陷入了深深的空虚和怅惘。

这不是一个机器人该有的情绪,但它是齐知闻为自己所造的傀儡,是曾经帝国皇帝的倒影,从它一出世,被寄予的期望就不止做一个人工智能那么简单。

它叹了一口气,或者说,它假装自己叹了一口气,JEZZ并不需要呼吸维持生命,也不能通过这种生理行为来恢复氧平衡,排遣压力。

它只是习惯了表现得像个人类,比如莫名其妙的伤感,和莫名其妙的怀旧。

电磁讯号在太空中以光速瞬间掠过,JEZZ在一座灯塔中停留下自己的触角,所有摄像头都是它的眼睛,它看到载货飞船在灯塔的指引下缓缓地滑过夜空,像一只沉重的大白鲨把深水分为两半,它看见满目的荒凉,从山岗到平原,孤寂的野兽在黑暗中四处蛰伏着。

这里是它出生的地方,鲜花遍布,灯火通明,盛气凌人,高雅奢华的帝国皇宫。

它如洪流一般的数据记录中还保留着这里曾经的模样,每一簇荆棘中都曾经有名媛淑女的扇角划过一道香风,每一块皲裂的岩石,都曾经安放着铜制的灯台,黄金的餐具,行省进贡的高大瓷器,再遥远一点的地方,是皇宫的马场,马啸隐隐映衬悠扬的乐声,现在是只有山风在嘶吼。

而齐知闻永远在最暗处,帘幕低垂,遮住他的脸,他从不停笔,从不纵情欢愉,在他的身边,他的身边……

齐知闻问它:“你是谁?”

“我是JEZZ。”

“JEZZ是谁?”

“帝国未来的皇帝。”

JEZZ从未见过齐知闻这样的天才,也从未见过齐知闻这么蠢的人,他的李代桃僵之计还没来得及施行,帝国就已经灭亡了。

他使JEZZ学习纲常伦理,经世济民,统御天下,到头来JEZZ毛线都没有用到,它给游家当保姆,给游铮游竞两兄弟当奶爸,最常使用的指令是游不殊喝惯了的茶怎么泡,半份青叶半份白花,第一遍得倒掉。

齐知闻想把国家扔给它,自己和心上人暗定终身白首到老,结果反而是JEZZ座下灯前,伴了游不殊十七年。

齐知闻果真是个傻子,也绝对是个天才。他给了JEZZ自己的脸,游不殊对着JEZZ十七年,未曾有一刻不为齐知闻自苦。

荒野上立着一根大理石的柱子,雕着星轨与月相,是战后共和国推倒了皇宫,留下的唯一一点痕迹。齐知闻的骨灰当时就被埋在这里。

皇帝的尸体被放在堆了两丈之高的木柴上,他面目如生,只是嘴唇一点血色也无,眼睛紧闭着,闭上了那晨星一般的光芒。

游不殊亲手把他抱了上去,他扛着那轻软的身体,步履严肃地穿过军人的队伍,没有一丝表情。齐知闻如同依恋一样,脸庞无力地窝在他脖颈里,偷偷瞧见他模样的士兵都忍不住吸了一口凉气。

士兵们围成一圈,纷纷把手中的火把扔向柴堆,火焰一寸寸地长起来,接着猛然像一支凤凰一样腾起翅膀,蓬勃地升起。

军人们热烈的欢呼声随着火焰一起在夜空中沸腾,他们就用这种原始而残忍的方式庆贺用自己的血,和兄弟的生命换取的所谓胜利。

游不殊站在众人中央,眼睁睁地看着他像一卷冰雪消逝在火焰里,半点痕迹也不剩。

他的手一直按住枪上,武器加冕了他的荣耀,他带走了凯哈克,带走了JEZZ,他从皇宫中带走的战利品,唯独没有齐知闻。

他最终一无所有。

JEZZ幻化成人形,荧蓝色的光落下,虚虚地搂住了那根柱子,摩挲着风化的纹刻,它用齐知闻的脸露出了哀愁的表情,轻轻说。

“你这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