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也不知是否耳朵饱受摧残,以致于之后崔不去整整做了一夜有关凤霄的梦。

梦里无它,全是此人神采飞扬,娓娓道来。

“有一回啊……还有一回啊……”

简直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直到崔不去醒来时,那一遍又一遍的“有一回”依旧萦绕耳边,徘徊不去,顽固得像三月柳絮,粘上衣服就很难除尽,闹心得很。

他懵懵懂懂起床更衣,下榻换鞋,门外敲门声响起时,崔不去还认真考虑过要不要跳窗而走算了,幸而下一刻,对方的声音挽救了他,让他免于从二楼摔断腿的悲惨。

“崔公子,叨扰了,未知你是否方便一叙,若不方便,我晚些再来。”是崔珮。

崔不去松了口气:“去隔壁茶肆寻个单间,我稍后过去。”

崔珮应好,接着脚步声远去。

没有凤二的清晨如此美好,如果忽略桌上昨夜还未收拾的残羹冷炙。

此人好洁的程度,完全已经到了让崔不去甘拜下风的地步。

试想一下,有谁练琴功,初衷仅仅是为了无须近身接触对手,以内力音波就可以退敌?

没有,只有凤二。

如此说来,他昨日愿意把自己背下车回客栈,那已是破天荒的待遇了。

空气中残留的一丝并不怎么好闻的残羹味道,令崔不去加快脚步离开,实在不愿再多停留片刻。

崔珮有点忐忑。

若换作几天前,有人告诉他,当年的崔阶还活着,而且能够主宰崔家生死时,他一定会觉得荒谬。

因为在他久远的印象中,那个孩子永远都是沉默寡言的,便是在受了欺负之后生病,也从来不会向他告状诉苦。

后来崔珮有了自己的孩子,体会到为人父母的心情,每每想起那个孩子,就越发愧疚。

短短两日,崔家就发生天翻地覆的变故,博陵崔氏仿佛一艘飓风中颠簸的船只,随时会被海浪掀翻。

崔家人人自危,女眷们成日以泪洗面,更有甚者,对崔不去破口大骂,诅咒他不得好死。

但崔珮知道,崔不去不会将这些咒骂放在心上。

打从对方离开崔家的那一刻起,就割断了与崔氏的最后一点联系。

朝廷的诏令还未下达,崔咏已经联络范阳卢氏上书辩解求情,崔珮不知道这些举动的用处有多少,但他作为现在唯一一个没有被波及到的崔家人,又曾受余氏临终托孤,理所当然被崔咏派来,希望能求得崔不去高抬贵手。

临出门前,崔咏再三叮嘱,让他小心说话,务必不要惹恼崔不去,对方若是提出什么条件,只管先答应下来便是,回去再慢慢想法子。

想及此,崔珮不由苦笑,他不怕对方提条件,只怕崔不去什么条件都不提。

博陵崔氏,人人趋之若鹜的名门望族之一,多少人姓个崔也要想方设法与博陵崔氏沾点边,但这些诱惑,对崔不去全然无效。

“我带你来,是因为你在城外先遇见崔公子他们,又结了个善缘,待会儿若需要跪下来求他,你也别犹豫,只是没有我的吩咐,决不能乱说话。”崔珮叮嘱身旁的少女。

“明白了。”崔九娘面露不安之色。

一夕之间,父亲杀人,母亲包庇,双双下狱,崔九娘与其他兄弟姐妹从云间被打落凡尘,受到迎头重击,镇日惶惶,不知所措。

她本该恨崔不去的,可当看见那个瘦高身影从外面步入,又半点恨意都生不出来,余下万般杂绪,无从诉说。

一如初见,崔不去面色淡淡,并未因为看见他们而露出喜怒。

“我希望你们不是来求情的。”崔不去开门见山道。

“事到如今,我们怎敢?今日过来,我只是想,来看看你。”崔珮苦笑。

崔不去微微颔首,大有等他继续下文的意思。

崔珮顿时不知该如何说下去,他一个年过五旬,也曾周游各地,陛见过天子的人,此刻却有点窘迫。

“当年,是我对不住二嫂的托付。”他斟酌言辞,不想惹恼对方,“我知道你心里有怨言,此事的确是崔家对不起你,父亲他也后悔莫及了。”

崔不去忽然笑了一下:“若我当初死在外头,崔咏现在也会后悔吗?”

自然是不会的。崔珮无言以对,他想起父亲直到大哥被抓走之前,还在后悔当年没有斩草除根,而不是对崔不去更好一些。

思及此处,他有些心灰意冷,登时什么辩解好话都不想说了。

崔珮叹道:“你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若是二嫂坟茔想迁回崔氏陵园……”

崔不去淡道:“从未葬入,何来迁出?”

这简直聊不下去了,换作旁人,只怕是要掀桌而起,崔珮却逆来顺受,不管崔不去说什么,他都揽在自己身上。

“都是我的过错,当初要是我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