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上海为了"节省天光",将所有的时钟都拨快了一小时,然而白公扪里说:"我们用的是老钟,"他们的十点钟是人家的十一点。他们唱歌唱走了板,跟不上生命的胡琴。

胡琴咿咿哑哑拉着,在万盏灯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不问也罢!……胡琴上的故事是应当由光艳的伶人来搬演的,长长的两片红胭脂夹住琼瑶鼻,唱了、笑了,袖子挡住了嘴……然而这里只有白四爷单身坐在黑沉沉的破阳台上,拉着胡琴。

正拉着,楼底下门铃响了。这在白公扪是一件稀罕事,按照从前的规矩,晚上绝对不作兴出去拜客。晚上来了客,或是凭空里接到一个电报,那除非是天字第一号的紧急大事,多半是死了人。

四爷凝身听着,果然三爷三奶奶四奶奶一路嚷上楼来,急切间不知他们说些什么。阳台后面的堂屋里,坐着六小姐、七小姐、八小姐,和三房四房的孩子们,这时都有些皇皇然,四爷在阳台上,暗处看亮处,分外眼明,只见门一开,三爷穿着汗衫短,开两腿站在门槛上,背过手去,啪啦啪啦打股际的蚊子,远远的向四爷叫道:"老四你猜怎么着?六妹离掉的那一位,说是得了肺炎,死了!"四爷放下胡琴往房里走,问道:"是谁来给的信?"三爷道:"徐太太。"说着,回过头用扇子去撵三奶奶道:"你别跟上来射热闹呀,徐太太还在楼底下呢,她胖,怕爬楼,你还不去陪陪她!"三奶奶去了,四爷若有所思道:"死的那个不是徐太太的亲戚么?"三爷道:"可不是。看这样子,是他们家特为托了徐太太来递信给我们的,当然是有用意的。"四爷道:"他们莫非是要六妹去奔丧?"三爷用扇子柄刮了刮头皮道:"照说呢,倒也是应该……"他们同时看了六小姐一眼,白流苏坐在屋子的一角,慢条斯理着一双拖鞋,方才三爷四爷一递一声说话,仿佛是没有她发言的余地,这时她便淡淡的道:"离过婚了,又去做他的寡妇,让人家笑掉了牙齿!"她若无其事地继续做她的鞋子,可是手头上直冒冷汗,针涩了,再也拔不过去。

三爷道:"六妹,话不是这样说。他当初有许多对不起你的地方,我们全知道。现在人已经死了,难道你还记在心里?他丢下的那两个姨奶奶,自然是守不住的。你这会子堂堂正正的回去替他戴孝主丧,谁敢笑你?你虽然没生下一男半女,他的侄子多着呢,随你挑一个,过继过来。家私虽然不剩什么了,他家是个大族,就是拨你看守祠堂,也饿不死你母子。"白流苏冷笑道:"三哥替我想得真周到,就可惜晚了一步,婚已经离了这么七八年了。依你说,当初那些法律手续都是糊鬼不成?我们可不能拿着法律闹着玩哪!"三爷道:"你别动不动就拿法律来吓人,法律呀,今天改,明天改,我这天理人情,三纲五常,可是改不了!你生是他家的人,死是他家的鬼,树高千丈,落叶归根──"流苏站起身来道:"你这话,七八年前为什么不说?"三爷道:"我只怕你多了心,只当我们不肯收容你。"流苏道:"哦?现在你就不怕我多了心?你把我的钱用光了,你就不怕我多心了?"三爷直问到她脸上道:"我用了你的钱?我用了你几个大钱?你住在我们家,吃我们的,喝我们的,从前还罢了,添个人不过添双筷子,现在你去打听打听看,米是什么价钱?我不提钱,你倒提起钱来了!"

四奶奶站在三爷背后,笑了一声道:"自己骨肉,照说不该提钱的话。提起钱来,这话可就长了!我早就跟我们老四说过──我说:老四你去劝劝三爷,你们做金子,做股票,不能用六姑奶奶的钱哪,没的沾上了晦气!她一嫁到了婆家,丈夫就变成了败家子。回到娘家来,眼见得娘家就要败光了──天生的扫帚星!"三爷道:"四奶奶这话有理。我们那时候,如果没让她入股子,决不至于弄得一败涂地!"

流苏气得浑身乱颤,把一双了一半的拖鞋面子抵住了下颔,下颔抖得仿佛要落下来。三爷又道:"想当初你哭哭啼啼回家来,闹着要离婚,怪只怪我是个血性汉子,眼见你给他打成那个样子,心有不忍,一拍胸脯子站出来说:‘好!我白老三穷虽穷,我家里短不了我妹子这一碗饭!’我只道你们年少夫妻,谁没有个脾气?大不了回娘家来个三年五载的,两下里也就回心转意了。我若知道你们认真是一刀两断,我会帮着你办离婚么!拆散人家夫妻,是绝子绝孙的事。我白老三是有儿子的人,我还指望着他们养老呢!"流苏气到了极点,反倒放声笑了起来道:"好,好,都是我的不是,你们穷了,是我把你们吃穷了。你们亏了本,是我带累了你们。你们死了儿子,也是我害了你们伤了阴骘!"四奶奶一把揪住了她儿子的衣领,把她儿子的头去撞流苏,叫道:"赤口白舌的咒起孩子来了!就凭你这句话,我儿子死了,我就得找着你!"流苏连忙一闪身躲过了,抓住了四爷道:"四哥你瞧,你瞧──你──你倒是评评理看!"四爷道:"你别着急呀,有话好说,我们从长计议。三哥这都是为你打算──"流苏赌气撒开了手,一迳进里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