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已到不了乌斯怀亚(第3/7页)

我十三岁到十五岁的这三年间,没有再见过傅家宁,一次都没有。

那年春节过后,他被单位外派到南美洲。他是一名时政记者,满世界跑。

他临走的前一晚,过来同傅叔道别,那晚母亲亲自下厨,做了满满一大桌的菜,很多是我爱吃的,可我却没有半点胃口,只是低着头,扒拉着米饭。

他离开时,傅叔与母亲送他到门口,母亲又叫我:“傅寻,过来跟叔叔道别。”

我从沙发上站起来,看见傅家宁正笑望着我,我转过头,一言不发飞快地跑上了二楼。

我站在卧室的窗户边,将窗帘拉开一角,看到他正穿过花园,走到铁门边时,他忽然转身,抬头往我房间的方向望了眼。

我忽然飞速跑下楼,出门时,撞到了正进来的母亲,我推开她,不要命地跑出去,将她的惊呼声抛在身后。

我气喘吁吁地站在傅家宁的车边,他刚打开引擎,偏头见了我,惊讶地摇下车窗。

我望着他,却不知说什么。

他将引擎关掉,趴在车窗上,静静地等我开口。

僵持了片刻,我终于低声开口:“可以……可以给我写信吗?”说完,我忐忑极了,低着头,双手紧张地绞在一起。

“好啊。”他轻笑一声,然后发动了引擎,离开之前,他忽然伸出手,揉了揉我的头发,“小寻,记住我对你说过的那句话。”

他没有食言,离开一个月后,我收到他从哥伦比亚寄来的第一张明信片。他的字迹龙飞凤舞,像他那个人一样随性恣意。明信片的版面有限,他只写了寥寥数语,我却将那短短几行字反反复复看了几十遍。那天晚上,我抱着它甜甜地沉入梦乡,后来我还做了一个瑰丽的梦。

在我的抽屉里,有一只方方正正的铁盒,那里面,装着三年间傅家宁从南美各地寄给我的明信片。那些明信片的图案,都是当地的风景,有漫长的海岸线,也有茂密的原始森林。其中我最爱的一张,来自阿根廷的乌斯怀亚,苍茫的海岸线上,静静地伫立着一座灯塔。他在背面写着:人人都说乌斯怀亚是世界尽头,这里是通往南极路上最后的补给站,这里有着世界上最迷你、最遥远的小邮局,这是来自世界尽头的问候。我一切都好,勿念。

我一切都好,勿念。

这是他每一张卡片上的最后一句。

可是,他不知道,我想念他,没有哪一天不想念他。

我的指腹缓缓滑过那座灯塔,乌斯怀亚,乌斯怀亚,我在心底轻轻地念着这个名字。总有一天,我会亲自到那里,仰望这座世界尽头的灯塔。

与他一起,走到世界的尽头。

那是我十五岁时,最大的,唯一的,心愿。

再见到他时,有点猝不及防。

是在医院里,他躺在床上,腿上打着石膏。

我站在病房门口,眨眨眼,再眨眨眼,生怕是自己的错觉。

母亲回头喊我:“傅寻,你愣着干吗呢?快过来!”

我慢慢地挪到他的病床前,他瘦了很多,大概有伤在身,胡楂也没怎么刮,下巴上青青的,脸上尽显倦容。我看着他的“石膏腿”,握紧拳头,不敢吭声,眸中忽然涌起大片的雾气。

母亲嗔怪道:“傅寻,你怎么回事呀,不知道叫人吗?真是越大越没礼貌!”

傅叔笑说:“这么多年没见,小寻怕是不认识她小叔叔咯!”

我咬着下唇,沉默着。我怕自己一出声,是哽咽的。

“嘿!小寻,好久不见。你都长这么高了。”他的语调同我记忆中一样,温温柔柔的。

趁着傅叔与母亲去找医生问情况了,我在床边坐下来,摸摸他腿上的石膏,轻轻地问:“疼吗?”

他说:“疼,怎么不疼!”

他又说:“嘿!正好呀,可以休息一阵子!你说是不是因祸得福?”

他总是这样乐观、豁达。

后来我听母亲说,他在一次采访中出了车祸,当时伤得挺严重的,却坚持没告诉家里,直至伤好了许多,才转移回国内。

在医院住了几天,傅叔便将他接回了家里。

那些天,我一放学便急急忙忙地往家里赶,连画室里的课都不去上了。回到家,见母亲刚好端着药从厨房里出来,我一把接过来:“我去送。”然后一溜烟跑上了二楼。

傅家宁正坐着轮椅,靠在窗边埋头看一本书。我将药端给他,他皱了皱眉,捏着鼻子慢慢喝下去。

我在一旁直偷笑,原来他跟我一样怕喝中药啊!

我们说了一会话,他便有点倦了,让我扶他上床休息。他闭上眼,很快便进入了睡眠。我没有立即离开,而是坐在床边,凝视着他。

只有这样的时刻,我才可以肆无忌惮地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