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第4/5页)

刚刚入座,小菲端起红酒和一桌客人碰杯。欧阳萸斜瞥她一眼。瞥就瞥,她要大家看看,她虽然往五十岁上走,但还是很上台面的。这时,她看到对面贵宾席上坐的方大姐,已经是个老太太,头发稀落了,没掉的也白了,穿着铁灰的春秋装,臂上套着黑袖套。她比欧阳萸大不了几岁,看上去竟像个守寡多年的寂寞老妪。小菲不由得眼眶一热。不管怎样,是二十多年的朋友,大姐大姐,叫了几十年,冷的也叫成热的,假的也叫成真的,人情有时就这样不可理喻。

方大姐把眼睛定在欧阳萸身上。欧阳萸和邻座聊对了路子,酒精也开始作用于他,他显得年轻得意,并有几分张狂。方大姐站起身,端起自己的酒杯。她一口没动那酒,因此她刚一迈步,酒便溢出来。小菲意识到,不仅是因为酒倒得满,也因为她的手颤抖。丈夫刚去世几天,她何至于颤颤巍巍?她经过的座位上,人人都跟她打招呼,她根本听不见看不见。人们的神色变了,担忧的,看好戏的都有。

方大姐走到欧阳萸这一桌,眼睛看着他。

欧阳萸被她杀个冷不防,显出一些狼狈。

小菲赶紧端着酒站起来,点头哈腰赔笑:“哎哟,方大姐,您敬我们酒,不是要折杀人了!”

老妪方大姐看她一眼,根本不屑于理会她。她说:“欧阳萸,来,你敢不敢站起来,跟我喝一杯酒?”

欧阳萸还是处在被她将军的地位,笨拙地站起来,但没有端酒杯。

“看来是不敢,哼哼!”方大姐一下子不老态龙钟了,佘太君似的英气勃发,“这样的人,只敢背后下毒手!”她对大家说。

餐厅静极了。人们都知道这俩人情同手足许多年,也都知道欧阳萸在报纸上发表的文章。

欧阳萸一语不发,淡然地看着老妪冲动得银发颤抖,满脸红光。

“我早知道,‘四人帮’一倒,一定会有跳梁小丑跳出来,放冷枪暗箭……”

欧阳萸看着她的眼神不但淡泊,并充满怜意:你看看这位老妇人,她还会用正常语言表达情绪吗?十几年里这样的话经过无数次废品回收,流通周转,都烂成这样了,她还在用?

小菲解围说:“方大姐,有什么话,我们下去慢慢说……”

方大姐头一甩:“我还跟你有话?你们这一对是什么东西,我早看出来了!不过一直心软,对你们姑息,没翻脸。”她又转过去面对欧阳萸:“你趁人之危,省长尸骨未寒呐!大家看着,我今天要和这个叛徒干一杯!”

小菲突然发现全省最好的一号英雄人物在这儿呢:方大姐把酒杯高高举起,向四面八方慢慢转身,大家都被她震慑住了,只有欧阳萸淡然如故。他似乎是料到她会做出什么样的戏剧性举动,把剧情推向高潮。人们在这些年的审美教育中,戏里戏外常常闹不清楚,常按样板戏英雄人物的动作板眼在此类局面中行事。

方大姐将一杯红酒泼向欧阳萸的脸时,他动也没动,毫不诧然。心里的板鼓点子早为她敲着呢,当然会知道关键动作何时发生。

泼完酒,方大姐自己悲愤得流起泪来。

欧阳萸从裤兜里掏出一张公文纸,擦了擦脸。小菲醒过神,从包里掏出自己的碎花手帕递给他时,他已经坐回桌边了。

“什么玩意儿!”小菲说,“水平太差了吧!”

方大姐给两个人搀扶着,正往门口走,此时她停下来,脸并不转向小菲:“不须放屁!”

“撒什么野呀?有本事也到报纸上讲话嘛!”小菲用她的女主角声音说。

欧阳萸小声说:“小菲!”

“话我是要讲的!急什么?!”方大姐转过脸,“不过我和你这种货色没得好讲。”

小菲觉得脸上一冷,肯定面孔是青的。方大姐若以为小菲给她这样暗戳一下便会老实,她可错了。小菲是不在乎别人揭她短的,因为她不怕羞。“对了,我就是这货色!”她脆亮地说,“欢迎去报上写。你权大势大,报纸跟你家办的似的!”

欧阳萸气疯了,把一个碟子敲在桌上:“田苏菲!”

这种公开争吵、语言角逐就要看谁说最一句话。谁说最后一句话谁赢。小菲铁了心要说最后一句。她公然承认自己是方大姐影射的“货色”,她便是把自己的底牌亮出来了,方大姐便无可复加。方大姐摇着头,表示对这种“货色”她无法恋战,退了出去。

那是非常滑稽的聚餐气氛,人们都找不着自己的角色,也都忘了台词。菜还没上完,酒却全饮尽。有的人便借故上洗手间,离了席。

报纸果然出现了反击欧阳萸的文章。作者也是个好汉,用自己的真名齐沂蒙。蒙蒙和欧阳萸的一段忧伤情愫存下来,蒙蒙再出现,竟是个敌人。蒙蒙从钢厂被调进了市委宣传部,有省长的伯父和组织部长的伯母,这都很好理解。她文笔杀气腾腾,但不乏文采。欧阳萸读得又皱眉又捶桌子,看上去既痛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