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第4/5页)

决定了措施之后,三个人心情似乎好了一些。欧阳雪把饼干盒子抱在怀里,一块接一块地狼吞虎咽。父亲说没人和她抢,她妈妈为了她五月的探亲假专门给她买的,所以她尽管慢慢吃。

“谁知道,说不定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呢。”女儿笑嘻嘻地看着父亲。

父亲却笑不出来。

“不会的!看把爸爸吓的!顶多费你们点儿钱,买火车票,去探监。”

“小雪,胡说八道!”小菲吼道。她吼是因为她相信这种预言可能实现:她和欧阳萸乘上西去的火车,一颠三四天,再换乘长途汽车,灰头土脸,风尘仆仆,手里拎着女儿爱吃的上海出产的“万年青葱油饼干”。

“别忘了给我多带点饼干,妈妈!”

“闭嘴呀你!”

“就这个牌子——‘万年青’。”

哪里痛她偏戳哪里。二十二年前,她在她腹内头一次踹她一脚,她头一次明由原来“牵肠挂肚”不是夸张,是真切的生理感受。

三个人入寝之后,小菲知道欧阳萸不会睡着。他的背冲着她。她也不想安慰他什么。不如说她想从他那里寻找安慰。他的背抽搐一下,又抽搐一下。别是在哭吧?她想到女儿参军后他从农场回来的新年,失去了老父亲又错过了女儿,他哭得如山洪暴发。她眼泪也滚到枕头上。

“再让她多住一天,行不行?”他尽力用平静的声音说,“先瞒一天,后天再去向都汉报告,不行吗?”

小菲说:“不行。连头带尾,她已经离开部队将近一个礼拜了,回去还要乘三天火车,一天汽车。”

他不说话了。十多分钟过去,他说:“多一天也不会有太大区别。你去好好求求都老头儿。”

她静下来,脑子里飞快地跑着各种念头。

“我们就忍忍吧,噢?”她侧过身,手轻轻拍着他的背,“早走一天,她的过失就小一点。年轻人没有前途,是不会愉快的。女儿不愉快,我们能愉快吗?”

他说:“那就半天,行不行?明天下午再去报告。”

她的手停在他背上。他这么伤心伤肺,要把她折磨死了。“明天中午。这样你和女儿还有一上午可以谈话。”

“万一她睡懒觉呢?一觉睡到中午怎么办?”

他完全是个缠磨人的孩子。

“我去把她叫醒。”

“那还是别叫了。她坐了这么长时间的汽车火车,该补点儿觉。我宁可不跟她谈什么。”

“那你留她一上午不是白留了?”

“……只要她在身边就行。”

她的手从他脖子下抄过去,想把他转过来,和她面对面。但他不肯,他就想面对黑暗。

第二天一早,他们听见隔壁有了响动。欧阳雪早早就起了床,戴好皮毛军帽,军容风纪整齐肃然,脸上的笑容也变得深明大义。

听见母亲和父亲缓期“押送”她回军营,她说何必呢,多耽半天就是多半天的心惊肉跳。反正也算探了亲,二老都心宽体胖,她如愿以偿。伸头一刀,缩头还是一刀,她笑起来,万顷晴空没一丝阴云。年轻是好,愁不住她。

吃了早点小菲就给都汉打了电话。都汉从来没对小菲发过这么大的脾气,说她和欧阳萸教育出来的什么东西,简直就是内奸,专门祸害解放军!小菲端着话筒,一听他停下来喘气,就小心翼翼地请他息怒,孩子是不成熟,该骂。就是别伤了首长身体。都汉叫她少打马虎眼,“不成熟”这样轻描淡写的词汇用在一个逃兵身上,太客气了吧?小菲觉得话筒都被她攥出水来了,还是一叠声请他息怒,她没注意到传达室的人在打量她:又是哈腰又是点头,手还比画,脸还堆笑,把电话机当个活首长尊敬。

把欧阳雪带到军区的路上,母女俩一句话也没说。女儿这么聪明又这么有主张,教她什么都教不进去的,不如就听天由命,顺其自然。

都老头儿在他办公室的里间见了小菲。他气消了不少,不过还是不想见欧阳雪。他见小菲坐不是站不是地看着他,希望她还是讨他欢喜的,希望他还把她知错讨饶的眼神领受过去,他不忍了,扬扬下巴,叫她坐在办公桌对面的沙发上。他们都沉默不语,五分钟之后,小菲哭了。小菲哭起来总是楚楚动人,老了胖了也不妨碍她动人。

都汉说了一句让她意外的话。他说:“你要是跟了我,不会有这种孩子的。”

她一下子就哭到了头。六十多岁的人,怎么还在追讨她这笔情债?他说他以为世上的人都会老,小飞是不会老的。可是现在呢?看她老成了什么?全是欧阳萸的罪过。这几年她受多少苦,只有他都汉明白,只有他都汉不忍。当年多漂亮个小丫头啊,就是甩了他都汉也不该去嫁那个混账东西,年轻有为的军事干部、政治干部有多少,小飞喝迷魂汤似的偏跟欧阳干事犯错误去。一个错误犯下来,一生全是错误。不然欧阳雪好好一个女孩子,怎么就一个师的官兵都治不了她,看不住她?个人主义、资产阶级,全是中了她老子的毒。小菲能不苦吗?能不苍老吗?夹在这样一个老子和一个女儿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