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第4/12页)

有时夜里小菲突然抱住欧阳萸。

“你不会像你姐姐一样吧?”她把嘴唇放在他脖子上,是提问也是吻他。

“别胡思乱想。”

“你说你不会。”

“你烦死了!”

“说,你绝不会的!”

“好的。我绝不会的。”他用极其厌倦的声音说。

但她的身体一进攻,他便迎合上来。他们的欲求忽然十分亢进,无论白昼是什么样的白昼,夜里他们总是一样热烈地进行这个保留节目。

批斗欧阳萸的会议之所以多,是因为他既是高教部门的反动学术权威,又是文艺界的黑帮作家,既是领导阶层的走资派,又是资产阶级腐朽生活方式的代表。斗什么样的人,他都可以陪绑。

这天小菲看见最热闹的四牌楼十字路口搭了个舞台,一群人押解着一个穿狐皮大衣的女子走来。不用近看也知道那狐皮大衣老旧不堪,毛都秃了。这女子不知怎么引起了小菲的注意。她的头发全剃掉了,肯定是她认为尼姑头比阴阳头体面些。再说削发为尼也是一种宣言。削到根了,便是极至,不留任何余地让人继续给她改头换面。她虽然是秃着脑袋,但她骄骄不群的风度极其夺目。小菲不自禁跟随上去。因为这个女反面人物不同寻常,马路上的闲人都骚动起来,人群越滚越大,小菲无法走近她。断断续续地,她读出飘在人群上方的红色横幅:“宗教史学会革命造反大队”。

这个女子剃尼姑头倒是合逻辑。

走到一个临时的露天舞台,小菲已挤到台下。她突然肯定自己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女子。她的侧影、背影都是似曾相识。小菲焦灼地等她给个正面亮相。

终于等来了:孙百合。她光秃秃的脑袋被按下去,两手从背后给掀到空中,一个俯冲,猛扎到台前,五雷轰顶的口号声中,她和小菲脸对脸了。

小菲想到她十几年前的模样,风华正茂的那个女大学生,世上真有红颜薄命的无情道理。她的脸在低垂中走形,五官却依旧卓然。原来她是宗教史学者。当时来话剧团应试时,她在大学修的是宗教史吗?或许她半道出家?是什么让她彻悟,改变志向研究宗教史学的?

假如她当时被录取为演员,她会很出色的,会是全省的明星。或许在某次会演中,被中央或上海的艺术剧院挖掘走了。一个可怕的原因使她一步步错过机运。她和她只有四米距离,讲句悄悄话她都听得见。讲什么呢?别怕,忍住,群众运动,忍一忍就过去了。方大姐雍容大度的宽慰和孙百合放在一块儿,小菲只觉得像是嘲讽。她只希望孙百合能抬起头,看见她,看见她眼中的惋惜和同情。

她的罪名是“破鞋”。各个戏剧院里的单身美丽女子十有八九都给安上了这罪名。孙百合至今是单身?

小菲没注意到台上已渐渐站满人。这是她头一次正面做批斗大会的观众。原来各种各样的罪人也能形成一个大场面。她突然看见欧阳萸出现在第一排的主角地位。他今天不是陪衬,是台柱子,这是他同伴的等级决定的。他今天的同伴都是些爪牙人物:坏分子,破鞋,三青团员,匪连长之类。仅“破鞋”便有三个。

先是揭发,然后是认罪,最后是批判。孙百合在一个个揭发人发言之后,抬起头,她的脸色是阴白的,像雪前的天空。目光还是流水行云,那样孤助无援地看着远方。她和欧阳萸该是多合适的一对。就看看他们现在吧,如此狼狈,气韵都是和美的。在孙百合轻声说了一句“我有罪,罪该万死”的时候,欧阳萸扭头看她一眼。小菲心一紧。

他和她是认识的。也许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认识。也许他们彼此从未面晤,但只需要一个神色的交流,就认识了。应该说,就认出了对方。因为他们彼此心里都有个空缺,那个空缺是留给对方的,只有对方能恰好填满它。曾经那位恋人也是恰好契合这空缺的形状,为了欧阳雪也为了小菲,他把它拔了出去。现在连小菲都为他和孙百合做起梦来:他们俩只需一个对视,什么都圆满了。圆满的一对,管它是共同受辱还是分别遭难。

然而孙百合没有去注意欧阳萸。

揭发欧阳萸的人准备得比较充分,发言也显得很专业。因为今天是山中无老虎,所以愤怒的火力点全集中到欧阳萸这只猴子身上。牛皮带也来了,在他头上晃荡。冤家,你可别冒傻气,别嘴硬,忍下了咱们吃咱们的“扬州千丝”。小菲在台下不做声地给欧阳萸导戏。就说几声“我有罪,罪该万死”吧!她沉默地提着台词。

他却一点儿不听她的导演,头挣开了按他的手,大声说:“全是断章取义!”

“啪!”牛皮带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