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第2/2页)

若不是因为要在家宴请都旅长,也许这个家更破败不堪。为了这次重大会见,她重打精神,在一片破败上竭力修补,红木柜子上了蜡,又拿出多年前的挑花台布,台面一片浅褐色的茶渍给一块茶巾上剪下的类似挑花补上了。一块鹅黄被面拼凑出一幅窗帘,两把藤椅烂出窟窿她没法补救,但她缝了一对新花布棉垫。为这一餐饭,不知她又和当铺老板舌战多久。一刹那间,小菲几乎想说:妈,好吧,就趁了你的心吧。

“妈,以后我每月薪水都给你。”

母亲在浓烟里眯细眼:“你以为我不知你想讲什么?你是想讲:我养你,你就放我一马,别逼我嫁给他了。”

“妈,我才十八岁。鲍团长说了,我以后会成个大演员!我才不靠男人呢!”

“少作怪吧。就你那样算唱戏啊?人没上台胸脯子先上台,人下了台屁股还撅在台上!跟了人家旅长,做个夫人,也好不现世了。”

“革命戏就是这样的!”

“再请我看我是不会去看了。”

“都旅长就夸我演得好,说我在上头演,他在下头掉眼泪!”

“真不容易。都旅长欢喜你,连你前挺胸后撅腚,帽子戴成个猴顶灯,他都欢喜。你还端架子?你端吧,嫁过去之前端端架子,嫁过去苦头有你吃。男人都是先娶了你,再收拾你。”

“他今天跟你说他要娶我?”

“那他来干什么?闲串门子?”

小菲心里一算,部队要开拔去广西大山里剿匪,难道都旅长是要先娶她再带她一块儿去?都旅长好厉害,也怕进了城小菲如鱼得水,让个城里小伙子插一手。留后方的年轻军官也不少,新四军里的文人一向很多,等他剿匪回来小菲早没他的份儿了。部队出发时间保密,不知她还有几天的自由。十万火急,她必须去找欧阳萸。她可含蓄不起。

母亲说:“你在动什么脑筋呢?想逃婚呀?”

“妈,你说什么我都听,就是这件事我不能听。”

“随你便。只要你胆子没大到当逃兵的地步就行。到时不就把你手脚捆捆,头上盖块红布往都旅长房里一扔吗?军队不作兴?你妈不是军队的,你妈做得下当得下,捆旁人捆不动,捆你还行。怕你踢我窝心脚啊?没给你生那个野胆子!”

小菲心想,母亲也许干得出那类事。先敷衍过去,容她一点时间和欧阳萸商量。她已经忘了对欧阳萸她基本还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她满心兵荒马乱,扯了欧阳萸做自己的救星。

“好吧,妈,我好好想想。”

“你以为我不知你想什么?你想去和你那小相好小白脸商量商量!”

母亲总是魔高一丈。

“哪儿来的小白脸?我根本没谈对象!”她扯起嗓门来了。

“没谈就没谈,你冲我喊什么?你以为我不能拿条帚苗子揍你呀?!”

小菲低着头,心想,我现在是解放军了,看你敢打解放军!

“你想,哼,敢打解放军呀?打解放军是反动派!”母亲说,“今晚我就当一回反动派,你挨完打去检举你妈吧。”

小菲眼睛还是不抬,人慢慢站起来。她说:“那你打吧。”

“打死也不嫁,是不是?”

小菲不吭声,垂头垂手站在十五瓦的灯光里。不久她听见抽泣声,再一看母亲不见了,母亲去了里屋,坐在她曾经的小床上流泪。

第二天清早小菲起身,母亲一身寒风地进来,把一盆热水、一个漱口杯端进来。等她洗漱完毕,又是一个滚着芝麻的糯米团子。她吃糯米团子时,母亲把她拉到小椅子上,按她坐下,她自己坐在床沿上给她梳辫子。从她记事就是这样的早晨。无论世事如何艰难,母亲怎样绝望,她都给小菲这样无忧无虑的早晨。为这个母亲,小菲还有什么不能牺牲的?

她走出家门才五点半,离出操时间还有半个小时。母亲把黄包车叫到巷口,往她手里塞了些零钱。黄包车跑出去老远,母亲还站在伍老板铺子的阳棚下。母亲看上去并不老,但凄清得刺目刺心。